《《找灵魂》补遗》:沙果林记(节选)

 

------沙果林记(节选)------



五月时,地土还是潮阴阴的,老汉衔着烟袋躺在地上,头枕着一棵树根的疙瘩上,仰望着闪亮油绿的叶子,从那茂密的叶片间的锯齿,透出天空的晴蓝,并且缓慢地渡着白软的云彩,往前看,几百棵沙果树荫蔽了半山,染着浓郁苍翠的颜色,一概收进眼底,张老汉的心浸沉在希望的安慰里,绿叶间缀挂起豆大的绿果,正将在夏天里膨大,但接连着二十天没有雨点,这天空也仿佛要千百年长此燃烧下去,受不住的是山中溪水,虽然仍旧不断地向山下流去,可是在打几个折转以后,便干渴得瘦弱了,河身渐渐窄下去。这是所有山里人的大恐慌,灾害就要来了。

泥土所贪婪渴饮的水分都被一只无形的烫手摄去,逐渐被刮成一片一片,裂开很阔的缝隙,犹如一个患皮肤病者的皮肤一样粗糙,并且结着痂。树叶最初是缩,缩,缩,僵成草纸似的,终于憔悴得虫蛀一般卷起来,一弹,便碎成粉末,至于已经落在地面的树叶,也都变硬变脆,踏在上面吱吱作响,有如过年时城里人为了“岁岁平安”的祝福踩踏松枝似的。

结成绿豆似的小果实也急速地枯了,枯了,枯了。

六月二十四,关老爷磨刀还不下雨,当真旱灾来了。不仅是沙果林,还有和沙果林毗邻的梨树园,王豹子夫妻抱怨老天,着急上火,喉咙喑哑。张老汉的孙女,十一岁的环环,整天但见祖父的愁眉苦脸,不知闯了什么大祸,白日里作恶梦,就昏昏地病倒了。张老汉没了主意,尽管在沙果林里横冲直跑,呼天抢地。天还是不落半滴雨。

山下无人去的荒凉地方,也是一样,雷劈的老樗树剖开肚皮,赤褐色的树皮一点即燃,像柴一样触处成火。别的树木虽没被雷劈,也全在垂死中等待着苏生的雨,湿黑的洞穴却也变得干烫,成群饥饿的鸟撞死在这里,尸体曝晒着,甲虫蚂蚁全都遁迹。平常这里是最阴凉甚至有一些鬼气森森的地方,灌木林间常回荡着阴冷的游魂一样的风,并且在乞丐一样的树枝丫上挂着风肠子现在却连风丝也找不到。

从前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拦羊的孩子们不来了,山洼里,狗尾巴草也要枯死了,野莓萎了,绿草全衰老而白了头,灼热的阳光照着,直到最远处它照不到的地方。像熨斗一样烫着平坦的大原野。

沙果林,原先绿蓊蓊的沙果林,眼看着挂满蜷曲的枯叶,落尽后,便要成为几百棵光杆了。平时既是首先迎接阳光的地方,现时,更躲也躲不开了。

沙果林边的小屋,像捧的火盆上一样。环环的喉咙说不出话。

“环环,喝水么?……怎么,又睡了?……”

“爷爷!……”环环叫了一声,又翻身呼呼睡去。

老汉过去推推环环肩膀,端一碗薄粥过去。环环爬不起来。只睁开一只眼睛,摆了摆手,微微掀动嘴唇:

“爷……不……”

老汉废然却步了:“唉……”

到黄昏,老汉觑见落日边上航行着一朵乌黑而沉重的云彩,走近,走近,他匆忙而没有选择地跪下了,叨念着:

“老天,老天爷,长眼睛,可怜见,渴死我老汉,别渴死我的树……”

他匍匐在白硬而发烫的干土上,浑身已失去了感觉,抽搐痉挛着,脸上有眼泪,也有汗,流动在皱褶的皮肤上。

“老天,有罪的降祸,没有罪的,留一条活命吧……天……”

“爷——,爷,您作什么哪?”环环忽然很清醒地在床上喊。

一听见环环的声音,老汉也顾不得再磕头,转身向屋里跑。几乎被什么绊倒了。

“爷,我梦见……”

“环环,喝粥,喝粥,这是刚——”老汉把碗举到环环口边,搀她坐起:“借来的红糖,加进去的。”

“爷,我梦见……”

“慢慢,别呛——”

“——下雨了!”

“什么?”

“我梦见,爷,下雨了!”

老汉把脸凑到土窗口,他去寻找那一朵乌黑而沉重的云彩,但那云彩,哦!那云彩往山后飞去了,缓慢地。

“——呵,”老汉张开手,仿佛要呼叫,要紧抱住那云彩。于是半碗粥泼出去了。环环吓得失声惊叫道:

“爷爷,怎么!你怎么了?”

“我……我……不怎么……”老汉怔忡地睁着两只眼,他又去拭拂那洒在环环身上的粥。环环也许久许久,睁着两只无限深邃的眼睛注视着祖父。忽然,祖父张大了嘴,一边眼里闪着泪,委屈地耸着肩膀,抽咽起来:“天,天,……眼睛……”

环环不知应怎样安慰祖父,额头一阵发晕,便躺倒睡下去。夜来了。老汉在黑雾里昏乱地躺到床上。环环醒来,像往日一样,她给祖父说着她的梦:

“我梦见下了雨,爷爷,咱们的沙果树都蛮有精神,绿得像水儿似的,结了沙果,真红,真甜,爷爷,”她比每一天都清醒,感到轻松,夜气出奇地凉沁,爷爷已经睡去,环环也只得合上眼睛。她的耳朵枕在棕床上。

她的耳朵枕在棕床上,夜黑里,她听见了树木磕打树木的声音,她听见了风吹墙,沿着山壁峡谷奔过来的声音,她听见鬼撕布,花啦花啦唏唏哩哩的声音,她梦见小河里水猛涨了,她梦见石磨被一声巨响砸碎了,她梦见许多饱满的绿树都披了绿头发,携着手,在风雨里奔跑,她仿佛也是其中的一个……

曙色才上树梢,老汉就醒来了,他老远地望见树身还湿淋淋挂着宿雨,跑出门,地下有积水潭,山流几乎漾出来,飞快地哗响地奔流着。

“呵,老天……”他感谢地伏在地上,他想,他可以带了环环到山底求个药方了。但这时环环已然醒来,活活泼泼站起,病不知哪里去了。

偌大的沙果林,仿佛听见了树叶滋滋地吸着水,朝天伸一个懒腰,树叶都勃勃地张开了,老汉的心也张开了,夜雨打下许多枯瘪的果苞,但孑遗的却都在雨露的浸润里,射出夺目的光辉,拳头一般大了。鸟们还没有绝迹,重新练习飞翔。梨子园王豹子的媳妇担了水桶快活地来挑水,老汉打个祝福的招呼。

我从一个友人的书信中摸索着一个劫后荒凉沙果林的轮廓。光秃秃的树木好像电线杆。山中虽没有太多的人居住,但在敌人一次残酷的杀戮里,却像某一个神话里说的,使血痕漫漫地红上山腰了。唉!我叹息着。后来又接到来信说,日军抢运木材连沙果林砍伐得童山濯濯,我无语良久。

许许多多事情,山中风物,那几十个秋天的繁华和凄凉,老汉的笑语,环环的面颊……都忽地一下在眼前晃过去了。

沙果林呵,我所怀念的沙果林呵,有着沙果林的那座山呵,这里那里星散着坟冢吧。我发誓不愿回去了,永远地,不要去了,当作那山像从前一样的荒凉吧,当作它陆沉了吧,不再怀想了吧。

透过十一个战乱的秋天,今天又是潇潇暮雨,听见贩卖沙果的吆唤,我默念着两句忘记了作者的古诗:

“诗词正文”

不堪红叶青苔地,

又是凉风暮雨天。

“/诗词正文”

我想着,正有一只瘦瘠的蹇驴从泥滓的山道里转出来吧,两筐沙果,湿漉漉的。也许跨过木桥,跨过田塍,走上大道,踢踢得得而来了。远远近近,一片荒芜。我问我自己,野火在天野的边缘升腾着袅袅的白烟的时候,秋天,在无边忧郁的旷野与田畴里,还是收割之月么?在哪里,还有沙果张点着亮灯在绿幔上呢?……秋天的风雨遮窗来了,又一声水果贩的吆唤,凄凉地从窄巷里穿来。

七月二十三日抄。(一九四八)

刊于一九四八年十月《华北日报·文学》

一九六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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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经管理财小说 《《找灵魂》补遗》

作者:邵燕祥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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