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皆波澜》:3 使青鸟兮欲衔书

 

------3 使青鸟兮欲衔书------



“这就是房斌的笔记本?”

在罗中夏的面前是一本淡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大约两百多页,“没错,我和彼得转了好几个车站,才找到那个寄存箱。里面只放着这么一本东西。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宝贝呢。”颜政略带抱怨地说,他还以为会和电影一样,车站的寄存箱里永远都放着许多秘宝。

“你们都看了没有?”“哪儿顾得上啊,我们一拿到,就立刻来找你了。”颜政说。然后把在地铁里发生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当然少不得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英明吹嘘了一番。罗中夏听完以后,奇道:“你是说,那个笔灵的主人,居然是个外国人?”

“正是。”“彼得,笔冢吏里曾经有过洋人么?”罗中夏问彼得和尚。笔灵是笔冢主人首创,取的乃是天下才情。虽然才情并非中国独有,但笔灵却是寄于国学而生的,所以洋人作笔冢吏委实不可想象。

“历史上或有高丽、日本或者安南人作笔冢吏的记录,但西洋人就……我记得的只有一人曾经作过笔冢吏。”“谁?”“《狄公案》的作者高罗佩……嗯,这个不是重点,快打开看看这份笔记吧。”彼得和尚催促道。罗中夏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一圈:“十九呢?”

颜政说:“松涛园里的墨用完了,她不放心让别人买,就自己去买新墨了。”

“要不要等她回来再看啊。”罗中夏有些犹豫,房斌一直都是十九所仰慕的对象,自己现在和十九走的这么近,多少是沾了房斌点睛笔的光,对此他一直心情很复杂。现在房斌的遗物就在眼前,究竟该不该让十九也一起看,他拿不定主意。

颜政大为不满:“笔记本又不会跑,等她回来再让她看嘛。房斌已经死了,没人跟你抢女人,你这家伙是被怀素的禅心给弄傻了吗?”

真是蛮不讲理的直击。不过这种直击确实有效,罗中夏面色一红,只得把笔记本拿在手里。他自己实际上也很好奇,于是不再坚持,慢慢拈开第一页。这时候胸中的青莲笔和点睛笔都略略跳动了一下,仿佛一只午睡的狗懒洋洋地看了眼访客,又重新睡去。

笔记本里只有前几页写满了钢笔字,字迹匀称端正,排列整齐,看得出书写者是个心思缜密、一丝不苟的人。第一页第一行的第一句话,就让罗中夏楞住了。“致点睛笔的继任者。”是给我的?即便是拥有了禅心的罗中夏,此时也按捺不住心中愕然,连忙往下看去。“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死了。过去的我以未来的口气来写,感觉实在很奇妙。不过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把讯息顺利地传达给你。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但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感觉十分奇妙的文字,从容不迫,淡定自如,却又渗透着稀薄的忧伤。

颜政看到罗中夏的表情阴晴不定,有些好奇地问道:“这里面都说了些什么?”罗中夏略抬了抬眼,用十分迷惑的口气道;“一封给我的信,似乎是房斌的临终遗言。”颜政还要说些什么,罗中夏正色道:“请让我把它一口气看完吧,这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彼得和尚和颜政感受到了那种肃穆的力量,便都闭上了嘴,罗中夏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我叫房斌,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历史系研究生,主修中国文学。我在为自己硕士毕业论文搜集材料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笔冢’的存在,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此就开始在浩如烟海的史料和记载中寻找关于它的蛛丝马迹。从我硕士毕业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十五年了吧,我一直致力于笔冢的研究。一开始我以为它只是一个文人墨客的典故与传说,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却发现笔冢隐藏在历史后面的巨大身影,以及它对中华文化独特的影响力。可以想象,这对于一个毕生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一位叫韦势然的老先生给予了我一些指点,可惜未能尽言。”

“真正改变我一生的时刻,是在七年之前。我当时在南京的安乐寺遗址寻访,无意中窥到了一位笔冢吏收笔的过程,这让我十分兴奋。笔冢和笔冢吏一直以来都只是传说,现在却跃然现实之中。我当时的心情,就象是一名古生物学者看到了活着的恐龙一样。我本来无意牵扯进笔冢的世界,只想以一个客观的研究者旁观而已。大概是命运使然吧,那位笔冢吏在收笔的时候发生了变故,我把他救了下来,自己却因此而被那一支笔灵寄身——正如你所猜的那样,那支笔正是张僧繇在安乐寺内画龙的点睛笔。”“那一位被我救了性命的笔冢吏很感激我,便向我表露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就是笔冢二家之中诸葛家的一分子,叫费长安。经他的引荐,从此我便正式进入了笔冢的神秘世界。诸葛家一直想招我合作,但作为一名研究者,我希望能够保持独立超然的地位,尽量不在现实中与他们作接触,只在网上保持联络。诸葛家的家长是个开明的人,并不以次为仵,我们一直合作很愉快。我借重他们对笔灵的认识,而他们则乐于让我来为诸葛家的后辈作一些系统的培训——这么多年来的积累研究,让我对笔冢的认识甚至在大部分诸葛家的成员之上。”

接下来的文字,陡然变大了一号,似乎作者想强调它的重要性。“今天我用点睛笔为我将来的命运作了一次占卜。它昭示的结果非常惊人:原来我只是一个传承者、一个过渡的站点,我的使命是把点睛笔渡给下一位合适的宿主,而他将与管城七侯紧密相连,并最终决定整个笔冢的命运。这需要我的生命作为代价。我害怕过,也恐慌过,一直到今天,我才能够完全以平复的心情写下这段文字。”

“不知道你是否已经透彻地了解了点睛笔,也许你会认为它可以指示我们的命运——事实上,这只是一种错觉。点睛笔并不能做出任何预言,它只是作出推动。点睛笔就象是一台发动机,它无法引导方向,却可以推动着你朝着正确的方向加速而去。换句话说,真正把握命运的,还得是我们自己,点睛笔只是强化抉择罢了——正如它的名字所示:画龙点睛。惟有我们自行勾勒出命运之龙的形体,点睛方才有意义。没有形体,便无睛可点。”

罗中夏很快看到了结尾。“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点睛笔在占卜出我命运的同时,还昭示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存在。他们是谁,究竟从何而来,我无从得知,点睛笔也无法给予更详细的预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极其可怕,对于笔冢、对诸葛家、对韦家,乃至对所有与笔冢相关的人,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他们试图颠覆的,绝不止这些。这将是笔冢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我手里已经有些一些线索,一切都与管城七侯密切相关。我决定去着手进行调查。这将是一次艰苦的行程,为防我的死期突然降临,我在临行前把这个笔记本留在了这里。如果是真正点睛下一任的主人,一定会有机会找到这里,看到我的遗言。”

最后一段的字写的特别大。几乎占满了一页纸。笔迹雄厚,力透纸背:

“命运并非是确定的,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就是点睛笔的存在意义,它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请珍重。”

落款除了房斌的签名以外,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号:

是希腊字母中的。

罗中夏缓缓放下笔记本,他已经失去了言语能力去表达,也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笔记的语气从容不迫,仿佛一位老师在谆谆教导,又象是一位即将奔赴杀场的战士在交待后事。

原来在法源寺的那一幕,是早已注定的。房斌注定要在调查期间被它们捉住,它们注定要把房斌带去法源寺收笔,而自己,则注定是要被点睛上身的。罗中夏缓缓闭上眼睛,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虽然他与房斌素昧平生,而且只短短见过半面,看罢这封信以后却感觉失去了一位师友。在法源寺中目击到房斌死亡时本该有的悲伤,一直到现在方丝丝缕缕地透过遗书渗透到罗中夏的意识中。

“给了一个我们对未来的选择?”罗中夏细细地咀嚼房斌的话,陷入沉思。颜政从罗中夏手里拿过信来读了一遍,也收敛起笑嘻嘻的模样,露出一种难得的严肃神情,咂了半天嘴只说了一句话:“这人,真爷们儿。”这大概是颜政对人的最高评价了。

而彼得和尚双手合十,默默为死者诵了声佛号,眉头却微微皱起来。他留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韦势然?”他反复回味着这个名字。任何一个韦家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要皱皱眉头。“想不到他居然和房斌还有联系,这个人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从信里的语气来看,似乎房斌并不知道韦势然的真实身份。”罗中夏说。

彼得和尚冷冷哼笑一声:“真实身份?他的身份只怕有几十个,谁知道哪个是真的。房施主即便是心怀点睛笔,只怕也是被他给骗了。就连你这一管青莲遗笔,搞不好也是他利用房斌弄到手的呢。”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阵默然,韦势然的手段,他们都是领教过的。云门寺一战,他们与诸葛家打的精疲力尽,却被韦势然渔翁得利,取走了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难道韦势然就是房斌信中所说的‘他们’?”颜政嘟囔道。

彼得和尚扶了扶金丝眼镜,寒着脸道:“虽然不能确认,但我认为可能性很大。房施主说‘他们’的动向,与管城七侯渊源极深。而现在现世的两支笔,都与韦势然有莫大的关系,教人很难不怀疑他。我听说褚一民曾提及,说韦势然只是他主人一个不那么听话的玩具,可见大有关联。”

罗中夏想到小榕,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彼得和尚的分析和推理却是严丝合缝,不容质疑。他只得略微转移重点:“那个秦宜,古里古怪的,我看只怕与‘他们’也有不小的干系。”

彼得和尚点点头,又道:“管城七侯严格来说,只有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真正现世。中夏你体内的只是青莲遗笔,正笔仍旧不知所踪。剩下的五支笔,恐怕将会是各方势力觊觎的焦点。”

他这么一说,其余两人不由得都怔住了。彼得和尚的言辞里,有意无意也把诸葛家也算进了‘各方势力’里,等于是视作敌人了。

彼得和尚看到两人表情,苦笑一声,道:“不是我有偏见,实在是如今局势大乱,须得小心从事。韦家出了一个韦势然,而诸葛家暗中效忠‘他们’的也不少,比如诸葛淳、欧子龙,还有那个秦宜——天晓得还有多少隐藏的‘他们’,这两家委实都信任不得啊。”

“十九和费老应该都是诸葛家可以信任的吧?”罗中夏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费老的本名叫费长安,正是房斌救下来的那个笔冢吏。看来与笔冢相关的情势,可比想象中要复杂的多。

彼得和尚冲他微微一笑:“你看,所以如今一切都不好下结论。”他停顿一下,面色有些凛然与凄凉:“‘他们’的手段,我是见过的,在韦庄……族长就生生死在了我的面前。‘他们’的能力、手段和残忍,都是远远超乎我们想象的。诸葛、韦家相斗千年,都不曾使出过这等手段。这一次,可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机了。”

罗中夏点点头,他虽不曾亲眼目睹韦族长之死,却见识过褚一民的阴狠毒辣,而褚一民不过也只是他主人手中的一枚弃子罢了。如此看来,“他们”的利害真是不可小觑。三个人一时间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仿佛有看不见的邪恶力量在无尽深渊缓缓爬上来。

“他们”的目的,毫无疑问是管城七侯,那么身怀青莲遗笔的罗中夏,显然就是众矢之的。罗中夏纵有禅心,也不仅一阵苦笑。我一个普通的穷学生,何德何能背负这种使命啊。其实不独罗中夏,就连颜政和彼得和尚都涌现出这种“尔何德何能”的心情。

三人之中,别说是诸葛、韦两家深谙笔冢内幕的长老,就连一个正式的笔冢成员都欠奉。彼得和尚遁入空门,只算得上是半个韦家人,罗中夏、颜政更惨,在数月前连笔冢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三个现在,却俨然成了超然于诸葛家、韦家和“他们”之外的第四股力量,而且还是关键所在!地铁里的袭击,恐怕只是一个前奏曲罢了,现在他们这一小撮人已经被盯上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背后阴森森的,这是面对过于强大的敌人正常的应激反应。

真是何得德何能啊。

颜政忽然指着信件的结尾问道:“可是他画了这么一个符号是作什么?”

“哦,这个读作欧米茄,是希腊字母的第一个。”彼得和尚解释说,“可具体是什么意思,就难以猜度了……”

三个人正说着,忽然十九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购物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一些墨瓶、毛笔和零食。

“咦,你们都在啊。”十九打了声招呼,袋子很重,把她累得香汗淋漓。她瞪了罗中夏一眼,还没说话,颜政早一个箭步过去,替她接过袋子,笑盈盈地说:“让美人受累,真是罪过,罪过。”

罗中夏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从颜政手里抢过口袋。

他的禅心只能打架用,对讨好女孩子却是一点帮助也无。

十九撇撇嘴,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视线扫到了彼得和尚手里的笔记本,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这,这是哪里来的笔记本?”她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而有些异样。

彼得和尚饶是心性平淡,毕竟与她分属两家,千年宿怨下来总有些隔阂,这时见她没来由地开口质问,心里颇为不喜。一旁拎起包的罗中夏见彼得和尚表情有些阴沉,连忙接过话来说:“十九啊,这本笔记,是彼得与颜政他们刚刚找到的,是房老师的遗物。”

十九瞪大了眼睛:“房斌老师?”“是的。我们也才拿到,这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十九根本没听到罗中夏的话,她几乎是从彼得和尚手里抢过笔记,颤抖着双手翻开。颜政和罗中夏谁也没有阻止她,眼神里都带着怜悯,就连彼得和尚也没有作过多动作,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他们都知道十九对房斌抱持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老师这么简单。

“这是房老师的字!我认得的!和他给我写的信一模一样!他总喜欢把‘我’字的一撇写长的……”十九一边翻看,一边无意识地絮絮叨叨,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在说些什么,因为在一瞬间她已是泪流满面。眼泪吧嗒吧嗒滴在书页上,濡湿了死者的字迹。“原来,老师他……他早就有了预感。他肯答应来上海见我们,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吧。可惜还没有等到他来,就已经……”十九痴痴地望着那一行行汉字,仿佛要把自己都融入到那本笔记里,对她来说,笔记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笔记的那一双手、那一个人。

罗中夏想过去安慰一下她,却被颜政的眼神制止。“还不到时候,现在去安慰只会自讨没趣。一般要在一分半钟以后,女孩子才会把悲痛转化为对依赖感的需求。”

这些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愚笨的罗中夏无法理解其中精妙,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十九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哭泣变成呜咽,呜咽又变抽泣,渐不可闻。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笔记本光滑的页面,双眸里满是哀伤与怀恋。

颜政看了一眼罗中夏,“现在就是时候了,是男人的话就快过去搂住她肩膀。”罗中夏踌躇地走过去,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把手臂伸了过去。正当手指与十九圆润的肩头还有一毫之遥的时候,一连串急促的诵经声平地响起,他的手臂象受了惊吓的螳螂,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是彼得和尚的手机铃声。他看到来电的是曾桂芬曾老师,心中有些纳罕,毫不迟疑地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曾桂芬焦虑的声音:“彼得啊,你们快来第三医院,郑和出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彼得和尚大吃一惊。“他醒了。”曾桂芬的口气却丝毫没有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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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张良未遇韩信贫------

郑和与罗中夏,可以说是同时卷入笔冢的纷争之中。

可惜的是,与罗中夏的“幸运”相比,郑和可谓是命运多舛。他先是被秦宜险些炼成笔僮,在加护病房里一躺就是好长时间;然后他又被“他们”不知用什么法子捉去,用笔灵生生炼成了笔灵僮,变成一个丧失了意识的怪物,在永州几乎让罗中夏一干人全军覆没。

绿天庵那一战,他们好歹救回来郑和。可惜郑和当时已经成了笔灵僮。那是一种比炼制笔僮还有可怕的禁忌邪法,是用笔灵和人体以材料生生炼就出来的。他被救回来以后,变回成植物人的状态,一直躺在加护病房里无知无觉。罗中夏和彼得和尚试了许多办法,却始终探测不出究竟“他们”是用什么笔灵来炼郑和的。唯一确知的是,郑和还活着,笔灵化作藤蔓般的精神枝条分散到他的四肢百骸,却一直不曾到达脑部,为他保存了一丝意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何以炼散了的笔灵无法进入到他的脑部呢?是敌人有意为之,还是他体质上有什么奇特之处。这一点只是费老也想不通,于是郑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回到加护病房,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着谁能想出好法子替他收回笔灵。

现在他居然醒了,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曾桂芬曾老师因心脏病而住院,现在已无大碍,但是还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于是监视郑和的工作就顺便由她来负责了。她虽无笔灵,却凭着深厚的大鼓功底练就了一身掷地有声的功夫,所有的小辈都非常尊重她。

现在她说出事了,那就一定是出了大事。四个人匆匆从松涛园赶去第三医院。十九虽然心情悲痛,却也知孰轻孰重,缅怀死者随时都可,现实里的敌人却是随时可能发难。

加护病房是一栋独立的建筑,平时进入的人非常少。他们赶到的时候,曾桂芬穿着病号服已经等在了大门口,苍老的脸上带着浓重的愁容。

彼得和尚顾不得寒暄,见面便问:“曾老师,怎么回事?”曾桂芬颤巍巍地支着精钢拐杖,叹道:“刚才我按照每天的惯例,去加护病房查探郑和的情况。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可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被一种奇特的感觉笼罩,就象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纵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外走去。我试图挣扎,却毫无反抗余地,只能一直朝前走。在离开病房的时候,我借着门上玻璃的反光暼到一眼,原本躺在床上的郑和竟然从床上半坐起来。”

曾桂芬的额头仍旧浮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可见当时她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彼得心中一凛,这个场景何其熟悉。他的父亲、韦家的族长韦定邦,就是在自己面前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剧烈舞动,然后横死的。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曾老师,只不过手法稍微和缓了一些,没有伤到人命——暂时还没有。

这么说,韦庄中那看不见的敌人,眼下就在这座建筑里。

或许就是“他们”。甚至有可能就是褚一民口中的“主人”。颜政见彼得和尚的眼神闪烁,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一向大大咧咧,懒得多作思考,便直截了当问道:“那现在情况如何?”曾桂芬道:“建筑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和我一样被赶出来了,大概都是被那种力量所操纵吧——现在里面恐怕只有郑和一个人而已了。”

“那还不好说么?进去看看就是了!”颜政说完就拉开大楼的玻璃门,朝里迈去。不料他的腿刚迈了一半,就僵在了半空。颜政一惊,拼命控制右腿朝前落地,不料右腿竟似是自己活了一样,轻轻一转,反而朝后荡去,整个人一下失去了平衡。亏得颜政平衡感比较好,身子微微一晃,左足点地,双手伸平,总算是没摔倒在地。

可这样一来,他变成了背对玻璃大门的位置,就象是刚从楼中被撵出来一样。颜政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挥了挥手,转身又朝楼里冲去。这一次的结局更惨,他的两条腿腾空而起,然后整个人直直摔在了水泥地上,就象是刚刚练完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颜政,不要逞强!”彼得和尚在一旁提醒他。可颜政哪里吃过这种亏,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重新从地上爬起来,右手一晃,五道红光闪耀而出。

画眉笔。

罗中夏、彼得和十九都一起叫起来。颜政身上的笔灵,是汉代张敞的画眉笔,可以令物体恢复特定时间段的状态——可在这时候能有什么用处呢?

颜政一脚踢碎大门玻璃,朝里面硬生生地跑过去。就如同之前两次的一样,他的两条腿又开始失去控制,急速反转,要带着他飞出楼外。颜政在挣扎中突然竖起右手食指与中指,飞快地在大腿处叩了一下,双腿肌肉立刻恢复了正常。整个人的身形只微微停滞片刻,旋即穿越了玻璃门来到大楼内。

这时旁人才看出他的心思。那来路不明的神秘力量可以通过操纵人体肌肉,如同操纵木偶一般控制被施术者离开大楼。这种机能显然是要等在进入大楼的一瞬间才被触发,而颜政朝自己双腿用上画眉笔,让它们一下子恢复至进楼前数分钟的状态,那时候的双腿自然还不在那力量控制之下。如此一来,颜政便对自己的双腿如臂使指,继续前行。

这想法可谓是别出心裁,独辟蹊径,也只有画眉笔可以作这一点。可问题是,究竟能撑多久呢?画眉笔一共十支,在地铁里已经用掉了五支。现在双腿每迈出几步,便要用掉一支,而且效果持续不了多久。颜政只迈出了五步,双腿就又一次开始肌肉反转,他不得不又点了一次,这才保住了控制权。这样算下来,他最多也只能迈出去二十五步,然后便会被打回来。

何况还有一个大大的凶险在里头:那股力量能够操纵你的双腿,自然就能够操纵你的全身。倘若施术者发觉颜政的意图,转而控制其手腕与肩胛,那画眉笔可就半分用处也无了,届时全身受制,谁知道那力量会如何料理颜政……

彼得和尚最先洞察到此节。他甫一说出忧虑,罗中夏立即急道:“那我去把他拽出来!”也顾不得自己能不能进大楼,一个箭步朝前冲去。十九见状不妙,也纵身上前,她嫌那道玻璃大门实在碍事,飞起柳叶刀,祭出如椽笔。只听到轰隆一声,那大门已然被她变巨后的柳叶刀斩得七零八落,玻璃屑乱飞。

罗中夏与十九双目交错,彼此会意地点点头,并肩而入。十九双足一进去便觉得有些古怪,自己的双腿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牢牢握住,硬是往回拖着自己。十九大怒,让柳叶刀在自己身边飞旋舞动,想要把那隐形的敌人斩得粉碎。可惜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她的刀只能斩削实体,对于这来路不明的力量却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足拖着身躯返回大门口,然后猛一跺脚,飞跌出去。

彼得见势不妙,双手合十,一道绵软力道接住十九身体,再缓缓把她放下。他下意识地还多甩出一道力,想把罗中夏也接住——可是这一招却落空了。彼得和尚、曾桂芬和惊魂未定的十九惊讶地发现,罗中夏已经走入楼中数十步,却仍旧安然无恙,无任何异状发生。

罗中夏本人也惊异莫名,他踏进楼里的时候全身戒备,青莲笔和禅心蓄势待发,结果却扑了一个空,既没有古怪的力量牵扯自己身体,也没有什么傀儡丝线,一切都正常的不能在正常了。

可十九和颜政一个被干脆地轰出了大楼,一个在艰苦卓绝地一步步前进,这说明他的“正常”,其实才是一种不正常。

这时候已无暇多想,罗中夏冲楼外三人比了个手势,转头朝颜政跑去。颜政咬着牙还在与那股力量僵持,一步一趋,十个指头只剩两个小指头还有红光,额头汗水涔涔,已是强弩之末。

“颜政,你快出去!”罗中夏大叫。

颜政听到罗中夏的呼喊,转头看来,见罗中夏神态自如,不由楞道:“你怎么跑过来的?”他这一开口,精神一松,登时被力量裹胁住全身,倒头朝着楼外拖去。罗中夏一把扯住颜政的衣袖,颜政双拳当即回攻朝他砸去。

“喂,是我呀!”罗中夏一边躲闪一边嚷道。“我知道,我也控制不住啊!”颜政气喘吁吁地解释,手里招式却一刻都不放松。好在他是被人操纵,拳脚都显得生硬,倘若是颜政自己使出当年在街头打架的手段,只怕罗中夏三个照面都走不下来。

两人拉扯了几番,颜政道:“我说,你还是快松手吧。这么纠缠下去,咱俩一块儿完蛋。”罗中夏心想这力量虽然强悍霸道,目前倒还没痛下杀手,只把入侵之人摔出楼外了事,性命可保无虞。心中念想转动,手里松开了颜政衣袖。

颜政抓紧时间嚷嚷道:“你赶紧去加护病房,我没事,算命的说我有……”话未说完,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朝大门口走去,一路踉跄。

罗中夏没奈何,只得一个人朝着三楼的加护病房走去。此时楼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廊灯、地板、告示牌、一排排的木门与玻璃窗,一切都很正常,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弥漫在四周,不是恐怖,也不是诡异,更接近于一种深不可测的威严,如同无形的卫兵一样肃立在,瞪视着这个走在其中的少年。

“我难道是被选择的?”罗中夏心想。这似乎毫无疑问,那股力量排斥了彼得、十九、颜政、曾桂芬和其他所有人,但独独阻挡不了自己。这一定是刻意为之的,只想让他单独一个人出现。一个明确无比的暗示。

是郑和吗?这没理由,他才没有如此能打。是老李吗?这更没理由,诸葛家何必如此故弄玄虚。是“他们”吗?那倒是有可能,但他们若有这等手段,直接把罗中夏等人捏了岂不省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罗中夏反复思考,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有个优点,倘若碰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就索性不去想他。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要想明白不可的。“难得糊涂”是他的人生哲学,也与怀素的那颗禅心相应和。

即使碰到最坏的情况,也能用青莲笔来拼命吧。这是罗中夏有恃无恐的信心。

事实上,自从诗笔相阖大破鬼笔之后,怀素的禅心就消解成了丝丝缕缕的意识与潜意识,溶入了他的心灵深处,让其性情在潜移默化间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如此一来,威力无俦的《草书歌行》便成了绝唱,他驾驭青莲笔的整体实力却上了一个新的境界。

罗中夏走到了三楼加护病房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种逼人的气势更加明显了,毫无遮掩地从加护病房门缝里流泻出来,如同暗涌海潮一样扑击着他的双腿。青莲笔在胸中跃跃欲试,一见情况不对就会立即出手。

他正在犹豫是否该先敲门,周遭强烈的气场突然“唰”地收的干干净净,瞬间退潮,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再无一星半点的痕迹。这让罗中夏一下子有些失神恍惚,象是精神上挥拳落空用力过度一样。

“进来吧。”

屋子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罗中夏有些狼狈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推门进屋。

他看到郑和从病床上半坐起来,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还是那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

郑和的身边还有一位老人。

那老人身材不高,瘦小干枯,穿着一套破旧藏青色干部服。床边还歪歪斜斜靠着块脏兮兮的布招牌,布上写着“算命看相,测字问吉”八个字。

罗中夏的脑子嗡的一声,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整个奇遇的最初。是那个旧货市场的算命先生!那一天命运的清晨,他去旧货市场为瞿式耕淘笔,一进去便碰到了这位算命先生。这位算命先生说他面相有大劫难,他还不信,便用英文单词person测了个字。

“去PER而不成人,这SON发音却似个丧命的丧。你大劫临头,还算什么前程?”

“S是个死字,RO就是两翼。你若想攘灾活命,就该离R、O远些,却应在一个PEN上。”

那两句解字的话,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回荡在罗中夏脑海中。当时罗中夏只道那算命先生是瞎说,可如今细细想来,却是无一不中!RO是个“榕”,而他的命运,可不就是应在这个PEN笔上了么?

如此看来,罗中夏踏入笔冢世界,便是自那一天的清晨开始。此时突然见到那算命先生,罗中夏这些已经快淡忘的记忆便一下子井喷而出,瞬间在脑海中印证了测字的谶言,令他惊骇莫名。“你……你……”罗中夏指着算命先生,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核桃仁般的皱纹在脸上扭曲成漩涡:“好久不见了,罗小朋友。”他的食指轻轻一拨,一把折叠椅主动跑到了罗中夏的身后,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郑和这时开了口:“怎么会是他?”“怎么不是他?”算命先生悠然道,“人有定命,命有定数,数有定则呐。你躺了太久,外面的世界已不太明白。”“可他,只是个普通学生,怎么可能是渡我之人……”

郑和皱起了眉头,露出惯常的精英学生嘴脸。算命先生大笑道:“这一个普通学生,经历却已经是不凡哩,如何作不得渡笔人?”

罗中夏见他们两个自顾聊了起来,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谁?”

算命先生转过脸来道:“我是谁,这并不重要——王老五、赵老三、尼尔盖曼、随便你怎么叫都成——得了,也不为难你,看过《美国诸神》吗?叫我星期天就行了。”他缓了缓口气,两只隐藏在皱纹里的眼睛盯着罗中夏:“重要的是,当日我曾给小朋友你作过命批,如今可都应验了?”

“嗯。”罗中夏谨慎地回答了一声,暗自揣摩这个横空出世的算命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偷偷瞄了一眼郑和,发觉如今的郑和与他熟悉的那个郑和不大一样,同是精英嘴脸,现在这个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平淡气息——换句话说,以往郑和的神态是“我比你上等”,而现在的郑和却是“我比你上等,这还用说吗?”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又与这个自称“星期天”的老头什么关系?无数问号在罗中夏胸中飞旋。星期天没理睬他,自顾说道:“那时候我说教你禳灾避祸之法,可惜小朋友你眼界浅,不识货,以致有此横祸。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

“也不至于叫横祸吧?”罗中夏觉得这个词用的太过了。他虽历经坎坷,屡遭险情,可也不至于上升到横祸的高度。

星期天笑道:“你不过是尘世间一个惫懒闲适的家伙,却误入这笔冢的世界,背负上管城七侯的宿命,可谓是驽马驮山、蚕丝系龙。不是你的劫难,难道还是福缘不成?”

周围空间的温度霎时冷了下来,罗中夏心头狂跳,这家伙果然与笔冢有关系。“所以你打算退笔的心愿,是可以理解的。”星期天象是宽慰他似的点了点头。罗中夏面无表情,他为了救颜政和十九,已经放弃了怀素给他的最后一个退笔机会,如今已然是禅心淡定,再不想那些事。

“可惜啊可惜,造化弄人。你一心想退笔,结果笔灵却越退越多,先有青莲,后有点睛,右手还藏着一管杜子美的秋风。”夏季星期天说完,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罗中夏这时再也忍不住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怀素临终前把韦定国的秋风笔寄在他的右手,嘱托他渡给有缘之人,这事极为隐秘,就是颜政、彼得和尚他们都不知详情。这个星期天却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星期天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继续道:“自古笔冢吏中,从无一人能身兼二笔,而你一下子就搞了个二拖一,你可知是什么道理?”

以前罗中夏也听曾老师、费老等韦家和诸葛家的长老说过,笔冢传统都是一吏将一笔,从无例外,对于自己身上能藏着青莲、点睛两管笔灵且不互相抵牾感到非常好奇,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算命老头却显得胸有成竹,似乎早知答案为何。

纠缠于罗中夏本性中的怀素禅心此时发挥了作用,暗暗压抑住了他冲动的一面。罗中夏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嘴唇,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躁,沉声道:“听老前辈指点。”“因为你的本命并非是笔冢吏,而是渡笔人。”星期天不紧不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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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传记名著小说 《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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