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李达伟 (白族):潞江坝书

 

潞江坝书◎李达伟(白族)刊于《民族文学》2013年5期下面这些小地名都在潞江坝内。于我而言...



潞江坝书

◎ 李达伟 (白族)

       
下面这些小地名都在潞江坝内。于我而言,这些小地名早已是精神地理与实际地理的层叠了。在潞江坝生活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的大部分文字围绕着“潞江坝”展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这么说,这个地域的某些东西,诸如从洪荒年代直到现在所建造的文化、质地、日常生活世界,已经深入我的内部,我的血液总是为之奔涌。

在潞江坝的这几年里,我在不停行走着,许多个村落里都曾出现过我的影子。当然我原先在那些地方出现的原因,往往与写作无关,最后却促成了一些文字。我的行走用漫无目的更恰当一些,我也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行走方式。当然有时也不能缺少,有目的的行走。有意与无意,都无法避免滋生美与丑、幸福与苦难。

下面出现的这三个小地名,我都去过,像老桥和丛岗还不止一回两回。这些散落在潞江坝各个角落的村寨,有些是因为感兴趣而有意去的,像傈僳族聚居的丛岗寨,像与这个富庶的地域形成强烈反差的白岩寨,而与有些村寨的相遇纯属就是意外,像老桥。

那是2010年的秋天,我初次来到这个地域,当被这个地域的热灼烧到浑浑噩噩晕晕乎乎后,我在学校里再也待不住了。为了平衡心理,我必须要有所行动,阅读是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已经远远无法让内心安静。那时就有在这个地域到处行走的强烈渴望,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一处阴凉的所在。似乎阴凉于我而言太重要了,这里的阴凉除了具有一般的意义之外,似乎还暗含了关于灵魂之类的东西。这样我就出去了。这样我的出行带有了很大的功利性。我的行走建立在我那近乎装模作样的沉思上面,我在宿舍里偷偷寻思过,自己该如何尽快熟悉一个地域,自己该如何让自己习惯一个地域?刚来那段时间,心里不是很好受。那时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付出的艰辛,在那一刻变得更加艰辛了。我又回到了农村,这一度让我无法接受。那时的我,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安慰,谈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曾经想得到一些安慰,也许,那时的自己确实是有点孤独了。在不断贴近这片大地后,我发现自己的那些所谓的孤独,只是矫情的孤独。在行走中,我遭遇了关于生存意义的真正孤独与隐忍。

把这些地名先后写在一张草稿纸上,它们的先后顺序便是这样,从老桥开始,到白岩结束。这里还要说明一下,这里的先后顺序并没有经过任何的深思熟虑。这样它们之间可能没有任何关联,但也可以在这些小地名之间,找到一些牵强的联系。

从“老桥”开始吧!“老桥”应该不是潞江坝这个地域的中心,它不是起点,更不是终点,它很普通,但也不寻常。因去看望一个退休不久的老教师,我在刚下来那年的冬天就来到了“老桥”。这个村子因桥而名,村子里所住的人基本都是从外地搬来的,是过去知青下乡的地点之一。但第一次来的时候,对这个村寨没有任何了解,只觉得与潞江坝别的村寨是一样的,或者不一样的只是这个村寨是一个汉族寨子,而人们种植的作物都是一样的,人们讲的方言都是一样的。直到慢慢了解,才知道它与别的寨子之间的区别,不仅仅是汉族与少数民族寨子这么简单。

我先后两次来到这个地方。第二次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我来到那个村寨是去相亲。那天下午暑热降了不少后,我便约着姑娘梅来到了江边,那天的我变得很木讷,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我们之间的对话。最终与那个姑娘的事情,也不了了之。这一回,我对那个寨子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它与别的寨子是不一样的,那个寨子里的人们不是世居的民族,而是因内心的某种意念,或者旁人的某种怂恿鼓动,就意气风发地来到了这个地域。我已经无法还原那个热火朝天的时代,我看到的寨子,日常生活经过了五六十年的沉淀后,已经与别的村寨一样,甚至村寨里散发出来的气味都是一样,在咖啡成熟的季节,同样也能闻到脱咖啡的臭味,同样在荔枝香蕉等水果成熟的季节,同样也能嗅到这些水果所释放的独特香味。

这个寨子所吸引我的是它的过去,那些时间,以及与那些时间的故事,我只是在一些资料一些人口中了解到一点点信息:以前抗日战争的事情,五十年代的知青下乡。抗日战争时期,那是到处充斥着血之光的年代,但由于对于这段历史所知还甚少,在这里就暂且把那些血之光过滤掉。在继续深入这个寨子的过程中,我知道了有些血之光,我注定是无法暂时过滤的,这便是与知青有关的血之光。前些时日,段一平主席在编撰一本关于知青的书,是在与他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当时来潞江坝的知青规模很大数量很多。我还在一些知青的回忆文字中,了解到了有些人对知青下乡接受再教育的政策倍感无奈,有些知青在离开潞江坝的时候,甚至诅咒过从此不会再回来了。许多知青的日渐衰颓,他们经常会被悲观情绪所困扰,这是我通过资料的阅读以及田野调查,所得出的推断,当然这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把热血泼洒的也大有人在,似乎在这部分人身上,看不到痛苦的影子。有时我特别想询问一下,留下来的这些知青,以及这些知青的后代,是怎么评说那段开辟洪荒的年代?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咨询过任何一个人,在匆匆地深入寨子后,又匆匆地出来,最终的结果看到的还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村寨,或者只具有这个地域独特特点的村寨。而那个有点不一样的村寨,只存在于那些资料里。也许,到某天,我会突然有足够的勇气询问他们。也许,那个各种滋味充斥的年代,早已淡化在了他们的茶余饭后。

丛岗,一个叫“丛岗”的寨子。从“老桥”跨到“丛岗”,跨度是有点大,这是没有任何预谋的跨度。姑娘金就是这个寨子里的人,傣族,一个大方美丽的女孩。在云南大地上,很多时候,能从服饰上捕捉到一个又一个美人。当服饰的装扮占据主要地位时,你甚至会分辨不清,到底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美人,还是面对的是一件美的服饰?姑娘金穿着傣族服装的样子,与她穿着汉族服装的样子,完全是两回事,甚至是两个极端。这是我起先所没有想到过的。这种现实却真实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与姑娘金一样的女子,比姑娘金美丽的女子,布满云南的大地上,她们往往还是一群能歌善舞的人。她们跳的傣族舞,有点柔,与傣族语言一样甜润,有时甚至能从她们跳动的舞姿里,看到巫师巫婆一样的魅惑与真实。有时我会吃惊地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些小巫婆。姑娘金所在的寨子,我只是经过,匆匆地就过去了。具体说,姑娘金所在的寨子是丛岗村的一个小寨。每到过年,这个寨子总会举行一些活动,而舞蹈是必不可少的,她们围着某棵神树跳着舞着,时间的某些残酷便被舞蹈弱化了,特别是过去生活艰难的年代,舞蹈的作用,与巫师巫婆所具有的作用是一样的。

因为有些学生辍学,为了劝说他们回到学校,我跟着学校里的几个老师,来到了丛岗村另外一个傈僳族聚居的小寨子。这个寨子,在还没有来到之前,我就对它感到很好奇,重点是对他们的神灵世界感到惊奇,那些信仰基督的人眼里只有上帝。在那个有点偏僻狭窄的村寨里,教堂不是很显眼,我也是到处询问了一下才找到了那个教堂,与一般教堂的内部是一样的,它的外部却稍有不同,这样通过外部,你是无法发现那是教堂的。似乎它的存在,也在暗示人们对于一个村寨的了解,特别是对于一个村寨信仰的真正了解,需要真正地深入。

我去的那天,不是周末,这样我就看到了一个空荡荡的教堂。而从人们口中,我了解到,周末的时候,信仰基督的人们来到教堂,认真地诵经,他们诵读的是《圣经》,除了诵经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杂音,那时人们已然进入另外的世界,心无旁骛。人们还唱圣诗,里面融入了一些少数民族所独有的腔调,以及对于语言的整容,由平时听到的傈僳语推断,他们唱的圣诗,一定独具意味,一定很温暖,与他们平时生存的艰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者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生活的苦难。

据了解,有好些学生辍学的原因,便是家里贫穷。像其中的秀家,很简陋,接近家徒四壁的样子。我发现,在那个寨子,像秀家一样依然生活艰难的人家大有人在。也许,这样的世界,是需要上帝的。天主教、基督教认为,人才具有灵魂,动物只有生魂。也许,傈僳族原来的神灵与上帝之间也进行了强烈的争斗,而最终的结果,在生存面前,他们接受了上帝。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原来的信仰与基督教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在那些普遍的土木结构的房子里,人们早早起来首先做的一件事情是把火塘里的火烧起,炊烟袅袅。外人在那些炊烟笼罩中看到的是诗意,而那只是表象的诗意,外人往往忽略的是围绕着火塘展开的日常生活,有时同样充满诗意,当然有时也了无诗意。在丛岗,许多像秀家一样的人家,整天要围绕着火塘转,这样他们的生活才有了温暖。但我不知道,在面对着火塘的温暖时,像秀一样辍学的人,会不会渴望回到学校?

在火塘里,同样存在着神灵。那些傈僳族人家是这么认为的,在云南大地的许多个村落,同样是这样认为的。那天,当我们拜访其中一家时,那家的女人,面容被毒辣的太阳晒得粗糙黧黑,那个被繁重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女人,和我说起,早上火塘里的火苗不停地发出蓝光不停地响着,他们一家人就知道有客人来了。在云南大地,需要神灵无处不在。在潞江坝,无论富庶的地方,还是依然贫瘠的土地,都需要神灵的支撑。当我走出那个傈僳族寨子时,我真正意识到了,在艰苦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无神论者。在别的一些傈僳族寨子里,我发现了人们经常会在劳动之余,唱歌跳舞,我不懂傈僳族语言,我也没有去问人他们唱的歌是什么意思,我只把那些歌当成是古歌,这是与《圣经》不一样的声音,这里面有着古老的传说,古老的祭祀,古老的日常生活之光的渗透,那些舞蹈里有着古老巫术的影子,神秘而让人惊讶。

白岩。这个寨子隐藏在江对面属于怒山山脉的群山里。江对面的世界,树木稀少,岩石遍布,有一个又一个冷硬的山包,这些冷硬的山,远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延伸美与层叠美。但直到我进入那个隐藏在冷色调包围下的一些村寨,我才意识到,坚硬的山造就了冷硬生活的同时,也制造了温馨的生活。那些村寨的日常生活,是靠人们的淳朴与隐忍所制造的,这样的日常生活,有时令人向往,有时也不忍轻易碰触。

是在七月份的某一天,我来到那个寨子。那里的天空,很蓝,有时也会有一些薄云轻绕,但往往悬浮在半空,半山腰,离天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可以矫情地说,我是望见了轻盈绕着的云,以及与山相互触摸的天空,才特别想去这个叫“白岩”的村寨。去那个寨子,需要渡过潞江(即怒江)。在渡江的时候,回想到以前的一件事,大学时,自己明明不晕船,还拼命骗人说自己晕船,原因竟想不起了,但印象深刻的还是在船上看时缓时急的河水,那种感受也是挺好的。

“白岩”这个寨子相对来说应该是较穷的村寨,最让人望而却步的是交通的不便,那条土路到处布满危险。是“白岩小学”的两个老师用摩托来接我们,坐在杨伟老师后面的我有点害怕。岩头山,也就是白岩这个寨子背依着的山,在我看来这里是生长鹰的世界,到处是悬崖峭壁。这里的地形还保存有最原始的特质,原始在这个村寨到处蔓延。当我来到半山腰的另外一个寨子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将步入的是怎样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被我想得过于原始落后了些,这个交通极其不便的世界,不断在努力突围,也取得了一定成效,无论是那些建筑上,还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摩托车、农用车,现代化的气息相当浓厚。

当离开这个村寨,我略微有点失望的是,自己没有遭遇一场古老的祭祀(我所想象的祭祀应该是人们袒胸露背文身,说着一些古老的语言,说着一些古老的腔调,这些语言这些腔调能够让人在混沌的世界里茅塞顿开),由于没有走遍这个寨子的每个角落,我也没能看到祭祀的场地,连一座庙宇也没有见到。如果今后还要来这个村寨,我首先要找的就应该是一座庙宇,也许这座庙宇在暗示着我关于这个村寨古老的一些崇拜,也许这同样是崇拜鹰的世界,也许就在那些耸峙的岩石上,就刻着画着鹰的世界。看来,一个村寨的信仰又在吸引我了!

炊烟依稀可见,放牧归来的妇女孩童穿着邋遢,但目光清澈,那些归来的牛慢悠悠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手里拿着岩头小学毕业班的录取通知书以及成绩通知单,他们的很多成绩都惨不忍睹,有时成绩能说明一些问题,在我们的意识中,教学条件占据了重要地位,而很明显,那个村寨的教学条件,远远赶不上就在江对面的任何一所学校。当我和同事,一家一户地分发通知书时,我们才发现家庭条件有好的,有坏的。其中有一户人家的条件确实差,甚至连一个完整的门都没有,连完整装修过的房间都没有,门是用塑料布遮着的,房间是用竹子和一些木板围着的。在与那家人交谈时,他们决定不再让孩子去读初中了,他异常坚决地告诉我们,那样糟糕的成绩只会给家里增添负担。别的好些人家,都觉得让自己的娃娃继续读书是不明智的,我们怎么说也无法说服他们,他们问的一些问题,确实把我们问得哑口无言,读书有用吗?我娃娃万一大学毕业了能找到好工作吗?万一找不到,我们的付出岂不打了水漂?还有一连串问题。我们带着那一连串的问题,离开了那个寨子。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去那个寨子,也许,真去的话,也可能要到交通变好一些吧!

刊于《民族文学》201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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