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沪语版附后)

 

老底子上海的夏日午后,弄堂里几乎没有人影,好像全世界都在睡午觉,再勤劳的人也不干活。而且,人们似乎有过重大约定,偶尔有人经过,都小心翼翼,脚踏车不会打铃,小贩们也绝不叫卖。大家似乎都知道,一只搪瓷碗落在地上,也能把一条弄堂全吵醒了。...



我从小就是不睡午觉的。

这也许跟我从未上过一天托儿所和幼儿园的经历有关。

当外公念金刚经的声音渐渐含混和低衰,他一直“呱嗒呱嗒”摇个不停的蒲扇渐渐慢下来,变得有一下没一下,我便从佯睡中睁开眼睛,准备开溜。

外婆总是斜倚在那张藤交椅里打盹,再热的天,香芸纱衫最上面的一粒盘扣也总是舒舒整整地系好,鞋子也总是穿得好好的,从不拖鞋皮。头发也一丝不乱。

我们小孩子都睡地板,当然铺有席子。

表哥表弟们一个个横七竖八,趴手趴脚,馋吐水嗒嗒滴。

我就凭借着地板低于床铺这一地形,猫腰爬行,先从乱鞋堆里找到那双属于自己的木屐,上海人叫木拖板,夹在腋下,然后光着脚轻轻地潜出边门,来到夹弄。

当然,不是每一次都能拿捏得那么精准。

偶尔会听到身后外公朦朦胧胧的问话:“小鬼做啥?”

理由是现成的,绝无半点慌张:“撒尿。”

放下木屐,定一定神,我往往又会潜回堂屋里。

我从来不是孩子王,在家行三,在外婆家大排行就行六了。

早上大家都做完暑假作业后,我只能跟着大孩子后面玩,心里其实是很不爽的。

现在,趁他们熟睡之际,我可以随便地翻那本叫《鲁宾逊漂流记》的连环画。

我明明听到大表哥有几句是念错的,但围在他身边的那些自家的和邻家的男孩竟没有一个人听出来,还一个劲地瞎叫好呢,哼。

现在我就来查那几页,这不,我当然不会记错。

我也忘不了要蹑手蹑脚地从桌底下打开他们的书包,屏住呼吸掰开铁皮铅笔盒,摸一摸表哥的新玻璃弹子,拉一拉表姐新买来的彩色橡皮筋——当中还是粘着的呢。

好像心满意足,好像更加失落,我将一切完全复原之后,再次潜出边门,沿着夹弄走到厨房,然后穿上木屐,跨出后门。

日头真大。

我即便眯着眼睛,那白光好像也还是要溢进来,在眼珠子前面形成一层灰翳。

对面人家的玻璃窗和白垩墙都亮得像镜子,让人无法直视。

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好像全世界都在睡午觉,再勤劳的人也不干活。

而且,人们似乎有过重大约定,偶尔有人经过,都小心翼翼,脚踏车不会打铃,小贩们也绝不叫卖。

大家似乎都知道,一只搪瓷碗落在地上,也能把一条弄堂全吵醒了。

我就那样百无聊赖地坐在后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听着树上说不出是焦躁还是悠闲的阵阵蝉鸣。

街角上只有不多的几棵树,好像是柳树,我便百无聊赖地一根一根柳枝从上到下地扫描,看它们的光影深浅变化。

昼长人静。这是我几十年后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看来的词语,亲切得好象是我找了几十年没找到的宝贝。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夏日午后真的好长好长,长得有点奢侈。

但回想起来,寂寞是一些儿也没有的。

我就是这样一个从小就习惯与自己的孤独对话的傻孩子。

反倒是在人群里的时候比较落寞,总是没有什么人愿意成为我的听众。

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是我自己最耐心的听众和拥趸,自言自语一两个小时,或者默默地吟唱上百首歌曲,都是常有的事,也很开心。

那时候,家里的午饭开得早,外婆总是十一点敲过就喊“吃饭唻”,所以吃过弄过躺下睡着,直到我溜出玩耍呆坐良久,其实也还只有点把钟。

那太阳还是直直地晒下来,两层楼的房子,靠墙也只有一尺来宽的荫头,我就贴着墙根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后弄堂去。

因为后门外没有什么水泥砌成的阴沟,就是土与渣石的阳沟,我得左右跳来跳去,尽量不踩到污水,有时还要避让人家放在后门外的涮净了正在晾干的马桶,照样跳得饶有兴致。

后弄堂口的过街楼下,有时候会有一桌象棋,那个时候,照例是没有旁观者的。

我便很高兴地去站着看一会儿过过瘾。因为人矮小,平时往往挤不进去,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其实,我也不怎么认真看,更多的时候是在想心事呢。

在《少年报》上读到过棋王胡荣华的故事,他十二岁就能在弄堂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十五岁便是全国冠军。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把弄堂口那些平时嘴巴里老三老四的大人们都杀它个人仰马翻。

就这样,墙根的影子越来越长,终于长到了对面人家的门口。

黄昏来临。

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们把大人们揩过席子拖过地板的龌龊水提出来,将再也晒不到太阳的水泥地面浇湿,然后从屋里搬出折叠桌和小竹椅,占据待会儿有凉风吹过的好地盘,支好放好。

然后挨个的去天井里洗头洗澡加玩水,等到大人下班了,就可以吃夜饭了。

午后过了是夏夜,各有各的精彩。

夏日午后(沪语版)

我从小弗睏中觉。

因为我从来没上过一天托儿所搭仔幼儿园,搿两桩事体大概有眼搭界。

外公打中觉总归睏下去先念金刚经,慢慢交,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混,伊本来一直“呱嗒呱嗒”来浪摇嗰蒲扇也慢慢交停下来,有一记没一记,迭嗰辰光,我晓得,我好溜了。

本来就是假睏,迭歇快点睁开眼睛,准备“差路”。

外婆总归隑勒藤交椅里打瞌衝,再热嗰天,香芸纱衫最上头一粒盘钮也总归舒舒整整钮好,鞋子也总归穿得老好,从来弗拖鞋皮。头发也一丝弗乱。

阿拉小赤佬侪睏地板,当然,铺席子嗰。

表哥表弟一个个横七竖八,趴手趴脚,馋吐水嗒嗒滴。

就为仔地板比床铺低,搿啦我佝仔腰爬出去外公也看弗见,先从一堆鞋皮里向寻着自家嗰木拖爿,夹了肋膈胙下头,赤仔脚轻轻叫溜出边门,跑到夹弄里。

当然,有辰光也难免要豁边。

碰啥末事碰出声音来了,就会听到身后外公睏势懵懂来浪问:“小鬼做啥?”

一眼也用弗着慌,理由邪气现成:“撤水。”

放下木拖爿,定定神,有辰光我又会得溜回客堂间里去。

我从来就不是啥个“小人头”,勒浪屋里是小三子,到外婆屋里要论大排行,就变小六子了,样样事体挨弗该。

早浪向,一帮表兄弟大家做好暑假作业以后,我只好跟牢“大小人”也就是大表哥屁股后头白相,心里向其实老弗开心咯。

迭歇伊拉侪睏着了,我总算可以随便翻翻伊本叫《鲁宾逊漂流记》嗰连环画了。

早浪向我明明听到大表哥有几句是读错忒嗰,但是围勒伊身边嗰其他小赤佬侪瞎起哄,一个人也没听出来,哼。

迭歇我就来查喏,侬看,伊是读错忒了嘛。

有辰光,我还要偷偷摸摸钻到枱子底下去翻伊拉嗰书包,轻轻交,屏牢,掰开铁皮铅笔盒子,摸摸表阿哥嗰新玻璃弹子,拉拉表阿姐新买来嗰彩色橡皮筋——当中还是粘牢嗰。

摸摸弄弄,像煞蛮开心,又像煞有眼失落,我拿一切完全复原之后,再次溜出边门,沿牢夹弄走到厨房间,然后穿上木拖爿,跨出后门。

哦唷,日头真是大得唻。

眼睛眯起来也没用,好像还有白光要潽进来,眼乌珠前头还是灰嗒嗒嗰。

对面人家嗰玻璃窗,搭仔用石灰刷过嗰墙壁侪亮得唻像镜子,根本唔没办法对牢伊看。

马路浪向一个人影子也没,好像全世界侪勒打中觉。

而且,大家赛过讲好了一样,难般有人路过,也侪轻手轻脚,脚踏车弗会打铃,小贩也绝对弗会叫出声音来。

迭种辰光,啥人家一只搪瓷碗落了地板浪,全弄堂侪要拨伊吵醒。

我就迭能坐勒后门口嗰石头台阶浪向,反正吃饱饭没事体做,就听树浪向嗰“野乌子”“呀嘶它——呀嘶它——”一声一声叫。

后弄堂一塌刮子没几棵树,好像侪是柳树,我就一根一根柳枝从上到下看过来,看每一根嗰光影深浅变化。

“昼长人静”迭句闲话,是我几十年后从胡兰成嗰《今生今世》里看得来嗰,一看到就觉着哪能吤熟悉,好象是我寻了几十年也没寻着嗰宝贝。

伊辰光我只是觉着,热天式嗰下半日真是长得弗得哩嗰了!

不过老实讲声,下半日长咗长,我一眼也弗厌气。

我从小就戆嗒嗒,欢喜一家头搭自家讲闲话搭自家白相。

反倒是人多嗰辰光弗大响,因为也没啥人欢喜听我讲大道。

我经常可以自言自语一两个钟头,或者一家头连牢唱几十只歌,也蛮开心。

伊辰光,屋里向中饭吃得老早嗰,十一点敲过,外婆就喊“吃饭唻”,所以吃过弄过睏下去,再到我溜出来白相呆坐交关辰光,其实也还只有点把钟。

太阳还是笔立斯直嗰晒下来,两层楼嗰房子,靠墙头也只有一尺多嗰荫头,我就贴牢墙根一脚高一脚低走出后弄堂去。

因为后门外头也没啥水门汀砌成嗰阴沟,就是烂泥搭仔石头七高八低嗰阳沟,我要左右两边跳来跳去,尽量弗踏着龌龊水,有辰光还要避让人家摆勒后门口荡清爽正勒晾干嗰马桶唻,照样跳得老有兴致嗰。

后弄堂口过街楼下头,长庄会有一桌象棋,中觉辰光看棋嗰人特别少。

我就快点立勒旁边看忒一歇过过瘾头。因为人矮小,平常辰光根本轧弗进去。

其实,我也是瞎看看,想心事要紧。

从《少年报》浪向读到过棋王胡荣华嗰故事,伊十二岁就勒弄堂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十五岁就全国冠军了。

我也老希望自家也可以拿弄堂口迭帮平常嘴巴老三老四嗰大人侪杀得伊个人仰马翻。

就迭能,墙根嗰影子越来越长,终于长到了对面人家门口。

天夜快了。

夜快头是阿拉小赤佬最开心嗰辰光。

阿拉拿大人揩过席子拖过地板嗰龌龊水拎出来,拿再也晒弗到太阳嗰水门汀地板浇浇湿,然后从房间里搬出小矮凳小枱子,啥地方等歇有得风凉,就先占好地盘,枱子矮凳侪支好摆好。

然后排队到天井里去汏头汏浴,顺带便白相白相水,等到大人下班了,就好吃夜饭了。

下半日过忒是夜里,热天式夜里也老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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