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 麦
世间有爱,万物有灵。...
荞麦又在田里等那个女孩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叫荞麦,据说是因为他爹喜欢吃荞麦做的大馒头。
荞麦总爱穿一件烟灰色的衣服,料子粗糙,有些扎肉,远远看去,像一抹未拧干的云。
爹娘都不爱搭理他,荞麦认为他该是从田野里长出来的。
为此,他的视线常常落在他身前的那片田野上。
他爱看那些浅浅的禾苗,亭亭地立在水面,像婴儿刚生的头发,
他也喜欢看那些小蚯蚓们,在泥堆里肆意打滚。
“一定被挠得痒痒的吧,但是很温馨呢。”荞麦低头看着泥土。
小小的愿望在他心里滋生,愿眼前的半亩稻田能够长长久久。
抬起头,荞麦看见远处有好几座山,他从未未到过,听大人们说,那边的山也都被披上了层层田野。
“那么,那里,也会住着另一个荞麦吗?”有时候,他觉得有些孤单。
✿ ✿ ✿
前几天,蹲在田里看小蚯蚓的时候,荞麦遇见了那个女孩。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上衣,那颜色,像荞麦家后院那只漂亮大公鸡的冠,朝气蓬勃。
她从田边的小道上走过时,黑色的马尾一甩一甩,像一杆丰硕的稻穗,满载了整个田野的清香。
“明明是夏季了啊,可她怎么还像是在春天呢?”她就像误闯田间的一朵花。
女孩有时会在田埂边采几朵小雏菊,她也曾捧一本绿色封面的书翻看,她还会趁四下无人的时候轻哼几句歌儿……
这些荞麦都悄悄记在心里,他不知道女孩是谁,来自哪里,
他记得当树上蝉鸣的时候,她就钻进了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又要去哪里,
他感觉女孩每天从田野旁的小路经过时,脚步深深浅浅都踩在他心里。
荞麦从来都只是躲在一旁静静地看她,从不惊动她。
女孩在唱歌的时候,荞麦就静静地听,
女孩在看书的时候,荞麦就在心里画画,一笔一划很认真地描摹她的模样。
荞麦觉得,女孩会比稻谷更长久,也会比自己更长久。
这是初夏,新绿昭昭,蝉声窸窣,秧苗在田里摇曳,女孩在他心里摇曳。
✿ ✿ ✿
女孩哭了。是的,荞麦亲眼看见了。
那天,他看见女孩眼睛里冒着大汗,脸上红润褪去,马尾低垂,像被秋露打湿一般。
她从小路那头跑过来,愤愤地把手上的纸揉捏成团,狠狠地朝田野里砸去。
纸团被稻谷的浪花卷得高高的,卷到了荞麦的脚边。
上面有墨水迹,好像是一封信。
入夜了,小村的夜晚很安静。但是荞麦安静不下来,他有了心事。
远处,灯光星星点点,像洒出的橘子汁,让人感觉有些微微发酸。
那个女孩,她明天还会来吗?
第二天一大早,荞麦便焦急地等在田边,
直到太阳在天上翻完了一整个跟斗,女孩也没有出现。
第三天,女孩没有出现。
第四天,女孩没有出现。
荞麦就这样一直守着那颗小纸团,寸步不离。
到了第五天,女孩终于出现了!
红衣服,翘马尾!
兴奋之余,荞麦却感到莫名的紧张。因为女孩走下了小路,走上了田埂,走向了他。
荞麦永远都会记得,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晨曦微露,天空像是一只鸡蛋,刚刚被敲破了壳,流出了金灿灿的蛋黄,摊在天上,匀开,便成了太阳。
✿ ✿ ✿
女孩捡起了纸团,摊开,叠好,装进兜里,然后注意到了一旁荞麦。“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睁着葡萄般的眼睛问。
但是未等荞麦回答,她就叽叽喳喳地先开口了。
女孩跟他讲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她今年16岁,在城里上学,现在来老家过暑假。
“之前就听一位同乡的同学说,这里的夏天很美呢……”
这位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说起话来神采奕奕。
荞麦在一旁静静聆听,看她的面庞如饱满的米粒,晶莹剔透,往日的沮丧已无迹可寻。
女孩离开的时候,禾苗已经长成了她的裙摆。
恍然发觉,这光景,已经是盛夏了。
那天晚上,荞麦依然未能安心度过。
之后的几天,女孩不再去小路那边了。
她常常会到荞麦身边,唱她喜欢的歌给荞麦听,和荞麦一起看她带过来的书,给荞麦讲城里的故事……
荞麦觉得,女孩比田野更加丰富、灵动,他甚至开始奢望,可以和女孩一起长久下去。
✿ ✿ ✿
有一天早上,荞麦远远就看见了女孩。女孩却只是冲他挥了挥手,接着就朝小路的那头跑去了,步伐雀跃,手里攥着一封新信。
荞麦心里一紧,却还是静静地等在原地,生怕女孩回来的时候又伤了心,也怕女孩需要倾诉的时候找不到他。
临近傍晚的时候,她回来了,眉目间满是欢愉。
身旁却跟着一个清秀的大男孩。
女孩试着给荞麦介绍男孩,说是很要好的同乡同学,家就在那边,前一阵子妈妈生病回城里了……
她叽叽喳喳说了很多,但荞麦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荞麦看的清清楚楚,女孩看男孩的眼神,跟自己看女孩的眼神是一样的,
里面装满了果实。
荞麦低下头,觉得自己衣服上的灰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在这位身姿挺拔的男孩面前,将自己掩盖得黯淡无光。
✿ ✿ ✿
夏天结束了,田野上的稻谷都咧开了嘴,露出晶莹的白色小乳牙。
女孩也结束了这段暑假的小章节,该回去上学了。
走之前,她特地到田野里去跟荞麦告别,但是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大叔,请问前些日子在这里站着的那只稻草人呢?”女孩找到了一位正在劳作的人。
农夫直起腰,笑了笑:“姑娘,你说它呀?稻子该收了,就拿回家里添柴用了。”
“哦,这样啊。谢谢您了。”女孩有些失落。
她看着田野后边的房子,一缕缕轻烟缓缓从烟囱冒出,腾空,最后真的就成了一抹灰云。
转过身,她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小路那头冲她挥手,顿时,所有不快的云烟随即散去。
她粲然一笑,步伐轻快地朝着对方跑了过去。
这是一个新的春天,田里又立起了一个稻草人,叫馒头。
图:插画师Marion Barra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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