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中现大:《仿宋元人缩本画及跋》 徐邦达《心远堂偶拾》(三)
徐邦达先生关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宋元人缩本画及跋》的探讨。...
《心远堂偶拾》是徐邦达先生早岁所作的鉴画随笔,反映的也是徐先生二十七八岁时的观点与见解,其中多真知灼见,但亦有值得商榷的观点。
徐先生在漫长的学术生涯中,随着阅历与眼力的精进,对待同一问题的观点和看法也在发生改变,观点的自我修正不仅显示其积年累月、愈加精进的学术造诣,更让人对其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和突破自身的勇气感到敬佩。徐先生对《小中现大册》作者归属问题的讨论便是一例。
《心远堂偶拾》中有如下一则:
王奉常题《陈明卿山水卷》有云:“既从余学,纵观宋元真迹。多有悟入,所诣益深。为余摹诸名图,以寻丈巨轴,缩为方册,能使笔墨酷肖。毫发不遗,真图史之绝技也。”因思故宫有董香光题《小中现大缩本册》者,或即此君为奉常所摹之本也,明卿名廉,华亭人,初从赵文度游,后入王氏门墙,中寿而夭,未克大成。其摹抚之工,虽石谷有所不及。自运之作,则未脱苏松面目也。
王奉常即王时敏;陈明卿即陈廉,松江华亭人,是赵左弟子,“初至娄时尚守其师法”,后来为王时敏临宋元诸名迹,则“大有悟入,画格遂为一变”。
偶拾中所引的王氏题语在《王奉常书画题跋》中亦有收录,在《题陈明卿廉雪卷》条目下记载:“……顷文邃开士以故友陈明卿所画《雪图》见示,虽苍劲微逊古人,而渲染布置,可与前两卷(宋徽宗《雪江归棹图》、佚名《江干雪意长卷》)颉颃。不知当时何以竟失题款,明卿画娟秀冲夷,固从胎骨中带来,初以赵文度为宗,既从余家纵观宋元真迹,多有悟入,所诣益深。为余摹诸家名图,以寻杖巨轴缩为方册,能使笔墨酷肖毫发不遗,真画史之绝技。且其素心道气,超然流俗,尤近世所罕覯。惜乎艾年溘逝,未获标赤帜于吴中,为后辈指南也……”
徐邦达先生在《古书画伪讹考辨》中提到自己曾在上海见过陈廉绘《雪图》,此画今已不知在何处。徐先生记下此则,不知是读《王奉常书画题跋》的联想,还是寓目陈明卿《雪图》后的启发。
王时敏题跋中有睹物思人怀念故友之意,而于画史研究则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即陈廉曾为王时敏缩临宋元名迹并集为方册。徐先生在偶拾中进一步联想到董其昌题《小中现大册》的作者可能是陈廉,“或即此君为奉常所摹之本也”。
《小中现大册》,本名应是《仿宋元人缩本画及跋》册,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共二十二开,皆为宋元名画缩小的临本,有董其昌对题者共十八开,因引首有董其昌书“小中现大”四字而习称为《小中现大册》。
该册页最早的著录见于1913年金梁《盛京故宫书画录》,书中归于董其昌名下。1920年,《小中现大册》首次印行,名为《董玄宰仿宋元名家山水册》,亦作董其昌所绘。
倣王蒙丹臺春曉圖
倣李成雪景
倣高克恭山水
倣黃公望陡壑密林圖
倣黃公望臨董源夏山圖
倣倪瓚林堂詩思圖
倣王蒙倣董源秋山行旅圖
倣黃公望山水
倣董源山水
倣黃公望擬董源夏山圖
倣黃公望山水
倣巨然雪圖
倣倪瓚清閟草堂圖
倣倪瓚山水
倣王蒙林泉清集圖
倣吳鎮倣王詵煙江疊嶂圖
倣吳鎮關山秋霽圖
倣吳鎮山水
倣趙孟頫倣董源萬壑松風圖
倣趙孟頫夏山幽居圖
事实上,学界对《小中现大册》的作者归属多有争议,主要有董其昌、王时敏、陈廉、王鉴等几种观点。
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吴湖帆就在其《书画析疑》手稿中提出了对本套图册的看法:“董香光小中见大册。题字皆奇,其画大都出烟客湘碧等临摹,据董题语,意初拟伪作宋元人画也,不知何时改题董临,大约亦为不似宋元,故题董画。今藏古物陈列所,有印本。” 可见在当时吴湖帆审阅故宫书画时,就疑此套册页为王时敏作。
以上的几种观点的佐证大都是著录或题跋上的文字,上述诸家或均作过《小中现大册》一类的宋元名画缩本册页,因而所据文献不同得出的作者归属也不尽相同。
王鉴《仿宋元山水图册》中的仿吴镇山水
王翚《小中见大册》中的仿吴镇山水
王时敏《仙山楼阁图》
从偶拾中可知,徐先生早年怀疑《小中现大册》作者为陈廉,而随着目力的积累,他1984年在《朵云》第六集上发表的《古画辨伪识真(三)——董其昌、王时敏、王鉴作品真伪考》一文,和同年出版的著作《古书画伪讹考辨》一书中,综合文献著录,并结合画技高下,改变了原先的观点认为画册作者应为王时敏:“此册摹得较差的,是范宽《溪山行旅图》等方硬一派的画本,这也正是王氏所不擅长的。从此更可反证此册定为烟客所摹无疑”。此外,徐先生还在文后附述见于著录的其他各家四种缩临本(王鉴、陈廉、吴历、王翚),详录相关文献题跋。
《小中现大册》的归属问题,徐先生从陈廉到王时敏的观点改变,其依据的虽然大都是著录题跋资料,但前者尽从文献中来,后者却能不为文献所拘,分条缕析。这两种观点相隔约四十年,这种转变亦是徐先生集腋成裘、学养精进的体现。
《心远堂偶拾》中提及《小中现大册》的还有下面一段:
故宫有中幅绢本雪图,上方董香光题曰:“巨然雪图,其昌观。”人皆以为巨师真迹,实明人缩本也,此轴与听帆楼潘氏所藏范宽《秋山行旅》,同出一时手笔,按董题宋元缩本山一册,都二十页,此两稿亦在,皆玄宰藏本,意当时既临成小轴,又临为大册,俾使浏览。而思翁故作狡狯,题之如真迹,以自怡悦,后人不察,竟堕其术中耳,今缩临大册及华原真迹丈辄,俱在故宫,雪图则不知何往矣。此则中提到故宫《雪图》,图上有董其昌题识“巨然雪图,其昌观”。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传巨然《雪图》上也有董跋,题的是“巨然雪图,董其昌鉴定”,文字与偶拾中有出入,翻阅资料,亦未能找出徐先生所说的这幅“明人缩本”《雪图》,可知这里有可能是徐先生记录有误,故宫有董题的《雪图》仅此一幅。末句言“雪图则不知何往矣”当指《雪图》原作真迹今已不存了。
传 五代南唐 巨然《雪图》
现今藏在台北的传巨然《雪图》为绢本,无作者款印,纵103.6厘米,横52.5厘米,墨笔画雪山乔林,幅上有“缉熙殿宝”、“司印”(半印)、安岐诸印与清内府诸印,顾复《平生壮观》将此图改入李成名下,改名《奇峰积雪图》。
在《古书画伪讹考辨》中,徐先生认为“此画应是北宋高手杰作,正不必归李归巨”。《小中现大册》中的第五开,即是此幅雪图的缩临本,两相对比,可见临本与原本的构图画法均很相似,只是具体而微,临本对开的董其昌题识比原本诗塘的董题略工整一些。
王翚《小中现大册》中的仿巨然《雪图》
董其昌在《小中现大册》对开的题跋均是重题院本上自己的题跋,《王司农题画录》中曾有讲“余先奉常赠公,汇宋、元诸家,定其体裁,摹其骨髓,缩成二十余幅,名曰缩本,行间墨里,精神三昧出焉,此大父一生得力处,华亭董宗伯题册首云:‘小中现大’,每幅重题鉴赏跋语,以见其渊源授受之意。”这是王原祁述其祖父缩临宋元名迹并请董其昌重题之事,徐先生在《伪讹考辨》中引用这则材料,“乃恍悟即是此册,当为王时敏早年所临无疑”。对于同一则材料,启功先生在《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却认为“王原祁的题画语,则是有意为他祖父攘人之善”。此二老各出机杼,皆为妙解。
佚名 《溪山行旅图》
王翚《小中现大册》中的摹范宽《溪山行旅图》
听帆楼潘氏所藏传范宽《溪山行旅图》及题跋
据《听帆楼书画记》,潘正炜所藏的《宋范宽溪山行旅图轴》购入时花费“七十两”,《书画记》中记录此轴为纸本,高二尺八寸六分,阔一尺七寸,轴首有“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董其昌观”楷书十四字题款,还有徐用锡、翁方纲两跋。
此图尺寸比范宽真迹要小,现藏在美国纳尔逊博物馆,董跋文字虽与真迹相同,但图画和真迹相差巨大,或许连临本都不能算是了。徐先生写《心远堂偶拾》时有可能未曾寓目潘氏所藏原迹,仅见《书画记》中文字著录,否则何以会得出“意当时既临成小轴……俾使浏览”的结论。
徐先生在后来的《古书画伪讹考辨》中也提到过潘氏藏本的《溪山行旅》,书中言“今见原图影印本,则面目全非……仿郭熙一路,实与范氏无关。山头‘龙脉’蜿蜒,竟近清人风格……”既然与范宽真迹无关,那么就应该不是从玄宰藏本临为小轴以便浏览,而“思翁故作狡狯,题之如真迹,以自怡悦”一语,则更待商榷了。
参考文献:
1.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一》,故宫出版社,2015年
2.徐邦达:《古画辨伪识真(三)——董其昌、王时敏、王鉴作品真伪考》,《朵云》第六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
3.王静灵:《小中现大:相关问题》,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4.王静灵:《建立典范:王时敏与》,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集刊24期
5.张子宁:《析疑》,朵云编辑部编,《清初四王画派研究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
6.启功:《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81年
7.潘正炜:《听帆楼书画记》,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四集第七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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