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般晶莹澄澈的目光

 

《回望汴梁》之北方水城。...

北方水城
 
城外有片“鸟林”。林子不大,里面却栖息着无计其数的灰鹭和白鹭。黄昏时分,群鸟归林,密集如云团般的鹭鸟在树林上空盘旋飞舞,遮天蔽日,振翼如风。

走进这片浓荫匝地的林子,幽暗、静谧而又清凉。枯枝落叶覆盖着地面,到处都是白色的鸟粪。鸟被脚步声惊忧,扑簌簌拍打着翅膀飞起,枝叶随声摇曳,洒下淡淡的天光。抬头望去,几乎每棵树上筑有小小的鸟巢。雏鸟咕咕地鸣叫着,抖动硕大的羽翼,伸出修长的脖子,在枝头笨拙地跳跃,

鸟林位于城西护城堤外,四周环绕着绿波荡漾的麦田。护城堤是开封古城外城的遗迹,堤内为开发区,高楼林立。在这人声喧嚷的城市边缘,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鹭鸟筑巢聚集呢?

我去过鸟林三次。最近一次,是沿护城堤徒步去的。

从我家到护城堤,步行不过几分钟。堤上有高瘦的白杨,也有苍老的古槐,密密匝匝,绿意葱荣。走在堤上,耳中灌满了唧唧啾啾的鸟鸣声,风也变得格外清爽。远处,绿浪翻滚,菜花金黄,一群群看不清样子的鸟儿,在田野里飞来飞去。

出鸟林,沿护城堤继续往北走,视野陡然变得开阔。我不禁满心惊异,眼前竟奇迹般出现了一片烟波浩渺的水域。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隐去,天色有些阴沉,从水面上吹来的风似乎还带着雨丝。脚下的湖水幽蓝凝碧,水波徐徐。大片大片的枯苇在水中飒飒颤动,枯苇之中又有油绿的水草生出,长得蓬蓬勃勃。几只小小的荷叶安静地漂浮着,却不并寂寞,相伴她左右的是经年不倒的残荷。湖边的土埂上,荒草丛生,深可过膝。也有树,多为粗大的老柳,枝蔓叶长,随风飘摇。

湖里的水似乎是流动的,看久了令人眼晕。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啪地一声留几圈涟漪,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极目远眺,水波连天,雾霭蒙蒙,时起时落的鹭鸟在水面飞翔嬉戏。

开封城河湖广布,那些散布在城市角角落落的湖塘,我几乎走遍。城外,黑池和柳池的潋滟波光,我也曾多次领略。但眼前这片无名的水泊,却从未听说过。也许因为第一次走近吧,在我看来,它比城里城外任何一片水域都要辽阔。

沿着土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恍然意识到,这片水域想必就是鸟林形成的原因了。正是有这样一泓碧水,喜欢在湿地聚集、以小鱼为食的鹭鸟,才有了生存的依托。

开封素有“北方水城”之称。我翻阅过不少资料,试图弄清这一美称始于何时,至今未能如愿。在历史长河中漫游,我却发现,从没有哪座城市的命运,能象开封这样与水息息相关。

开封最初的繁荣始于战国。那时,这一带草茂林密、河湖纵横。城外有一望无际的逢泽,水色苍茫。为富国图强,魏国从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迁都于此,大修城池,改称大梁。魏惠王修凿鸿沟,引水入城,使大梁城池宽沼广,波光盈盈。

在水的引领下,一个边地小国挺进中原,迅速称霸;在水的滋润下,一座战国名都巍然崛起,笑傲诸候。然而,正是这赋予城市无限灵秀的水,最终竟成了毁灭城市的杀手。

公元前225年,秦王赢政举兵伐魏,围困大梁。大将王贲见久攻不下,急切中引鸿沟之水灌城。巨浪滔天,浊流滚滚,繁华了130多年的大梁城被泥沙深深地埋葬。

时光如流水,数百年悠悠而过。

春去春又回,憔悴的开封城在默默等待。

进入隋唐盛世,开封城重现生机。京杭大运河的开挖,使开封一跃成为全国的水运中心。到了北宋,开封作为一国之都,历经9帝168年,终于在大运河的滋润下达到鼎盛。

北宋东京城风光旖旎,城郭恢弘,人口逾百万,富丽甲天下,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大都市。汴河、蔡河、五丈河等5条河流穿城而过,城里道路非桥莫通,水中舟楫相接,颇似江南水乡景色。大运河涛声阵阵,南来北往的船只穿行如梭。汴河码头桅樯如林,数不胜数的风流人物蜂涌而至。

金兵入侵,北宋灭亡,东京留守杜充仓遑扒开黄河。泛滥的洪水并未挡住金兵的铁蹄,却给开封城带来了无尽的灾难。从此以后,黄河三年两决口,频频改道,步步逼近开封。

汴河淤塞,漕运剧衰,运河改经山东,开封风光不再。

元、明两代,黄河在开封城南北滚来滚去。滔滔河水一次次将城市淹没,随时有可能给这城市带来灭顶之灾。

最为惨烈的一幕发生在明朝未年。李自成率军攻打开封,围困半年之久未能攻下。一个阴雨绵绵的黑夜,河水暴涨,有人悄悄扒开了黄河大堤。霎时间,巨浪排空,吼声如雷,全城尽陷泽国。大水退后,荒草杂生,野兽出没,这里成了一片废墟。

千百年来,开封城因水而兴、因水而衰,也曾多次因水而毁而灭。水主宰着它的命运,也是它最为鲜明的特征。在古汴京八景中,有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汴水秋声、隋堤烟柳四景与水有关。时至今日,如明珠般散布在城市角角落落的一泓泓碧水,仍是这座城市最具魅力、最富灵气的风景。

我家原来住在迎宾门外。走下楼来,向北步行三五分钟,眼前便是碧波荡漾的湖水。

这是城内最大的湖泊群。它静卧于古城墙的怀抱里,湖岸曲曲折折,四周绿柳俊秀。据说,千年以前,这里是宋代开封府衙的所在地。为纪念清官包拯,后人便把这片湖泊定名为包公湖。

不过,在“老开封”们口中,说包公湖其实远没有说“包府坑”来得顺溜。开封人对水泊的称呼颇为特别:对于面积较大的水泊,如在远郊,被称作“池”;如在城内或近郊,则被称作“坑”。只有面积较小的水泊,才被称作“湖”。

在众多湖泊当中,最为著名的当数潘家湖和杨家坑。两湖位于龙亭脚下,中间仅一堤之隔。杨家坑与护城河相通,水面宽广,湖水清澈;潘家湖为内湖,湖面较窄,又受周围居民和作坊的污染,水质浑浊。于是,开封人就把湖水清浊与历史传说联系起来,让满门忠烈的“杨家将”与清水同清;让残害忠良的潘仁美与浊水共浊,一忠一奸,泾渭公明。

大概是发展旅游的需要吧,在如今的地图上,包府坑和杨家坑都已改为似乎更文雅的名字:包公湖和杨家湖。

沿包公湖漫步,有时能遇到几个袒胸赤背的老人。他们手摇蒲扇,坐在马扎上聊得津津有味。如果你蹲下来恭维几句,他们很快便会亲热起来,滔滔不绝地讲出许多陈年往事。

听老人们说,包公湖以前有大大小小五六个相通相连的湖组成。湖东南角有一水闸,那是惠济河的源头之一。湖西南角是一片池塘,到处都是荷花和芦苇。夏季一到,池塘里的水陡涨,成群的鱼虾在水里翻腾。附近居民纷纷下水,手抓盆舀,连斤把儿重的红尾大鲤鱼都能凭空手捉到。那时候,湖边和惠济河的两岸都摆着散落的石板。男人下河捉鱼,女人蹲在石板上洗衣,女孩和幼童沿河观战,满湖满河笑声飘扬……

老人讲述的情景早已看不到了。这些年来,包公湖四周建筑迭起,楼群嵯峨,湖面被不断蚕蚀,如今仅剩下三方水域。惠济河的“下场”更为悲惨,流经城墙内的河面被人们用水泥板覆盖,铺上柏油,修成了曲曲弯弯的内环路。

何止包公湖和惠济河?十几年前,我刚到这座城市时,在河南大学南边,有大片湖泊群,如今却埋没殆尽、所剩无几。五年前,在龙亭的侧后方,鱼塘连绵,水色天光。现如今房屋建筑从东、南两面向湖群推进,水域正日益萎缩……

尽管如此,开封城仍然血脉贯通,灵气充盈。龙亭湖、包公湖、铁塔湖,片片湖泊星罗棋布;护城河、北支河、惠济河,条条河流穿城而过。资料显示,开封城墙内的市区面积现为12.9平方公里,而湖泊水域就占了11.3%。水域能够达到城区面积的十分之一,这在中国北方城市中绝无仅有。

打开地图,在所有北方城市的版图中,能够看到大片大片蓝色水域者,寥寥无几。然而,在开封城区图上,仅曲曲弯弯的城墙线内,就有8块淡淡的蓝色,看上去格外抢眼。

世界上享有“水城”之称的城市还有两座,一座是地海中海岸边的威尼斯,另一座是江南的苏州。威尼斯空灵浪漫、苏州玲珑俊俏,更多地显现出阴柔的一面。开封历经磨难而不灭,碧波绵延至今,文雅厚重之中透出的,却是如水般的多重品格。

“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着几座城?”这句顺口溜道出了堪称世界奇迹的“城摞城”之谜。在前前后后经受过40多次黄河水患之后,地下究竟埋着几座城已经很难说清了,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地下的开封城像宝塔一样层层叠压着。那么,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能让开封城虽九死而犹能复生呢?

漫步开封街头,想到脚下踩着不知几座皇城,心里总会不由生出沉重之感。然而,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种出奇的平和与亲切。外地人来到开封,往往惊诧于那波光粼粼的湖光水色;惊诧于开封人那悠闲自得的生活节奏,而忽略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掩埋着千年的沧桑。

也许,越平和的心态越能承载厚重的历史。正是因为能够抛开历史的沉重与凝滞,这座城市才会在一次次被湮没之后重新复活,历尽磨难而生生不息。

清晨,走上街头,总能见到一些人挥舞毛笔,蘸着用水调匀的泥浆,在路面上信笔而书。他们当中,有五六岁的孩童,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个个身手不凡。他们那自信、从容的体态表情,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浓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坐上人力的三轮车,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小巷,你会在不经意间发现,这位衣衫破旧、汗流津津的老车夫,原来竟一位口若悬河的好导游。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胡同里出过名垂千古的皇帝,哪条巷子里居住过环佩叮当的公主,哪片青砖绿瓦曾是烟花柳巷,哪个深宅大院曾是科举考场……他能讲得让你目瞪口呆、游兴盎然。

这就是底蕴,这就是开封。这座富有神奇色彩的古城,受水淘染,千年如一,不仅汁液饱满,而且钟灵毓秀。

杨柳随风,绿水悠悠,开封沐浴在历史的长河中,有着水一样的沉静和忧伤,也有水一样的霍畅与豪放。它把沉甸甸的历史积淀全踩在脚下,却始终闪动着如水般晶莹澄澈的目光。

2004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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