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旻瑞  练习 (短篇小说)

 

二十岁那年秋天,一个下午,我手抱着笔记本,躺在住处的床板上念着期中考。隔着玻璃,我的室友站在小小的阳台,右...







二十岁那年秋天,一个下午,我手抱着笔记本,躺在住处的床板上念着期中考。隔着玻璃,我的室友站在小小的阳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菸,在他自己所制造的云雾之中看着楼下充斥着铁窗和遮雨棚的防火巷。他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过头来看向我的方向,我并无什么值得观察的,因此他立刻便转了回去,然而那眼神如此直接且穿透,至今想来,我依旧感到胸口一阵炙热。

因着那样的眼神,我拿起已被写钝的铅笔,企图将这样的画面封存下来,在笔记本的空白页,随手素描了被烟雾所包围的他,接着撕下,打开窗户将涂鸦传给他,并对他说,别再把烟灰往楼下丢了,我们总是被邻居所抗议。他看了我的画,把还没抽完的菸往墙上熄了,并将皱巴巴的菸屁股往楼下丢,然后告诉我,画得很好,继续画。说完,右上方隔壁公寓的窗户突然冒出一张女人的脸,她看着我们,气呼呼地关上了窗,想是被烟味熏得受不了。他笑着对我说:「我要戒菸了。」

后来我想,许多事情都是从一个眼神开始的吧。那是我们当天所进行的所有对话,但那个下午他所说的事却全都实现了,他再也没抽过任何一支菸,而我则因为他随口所说的一句称赞,开始继续画画。我在此之前从未认真地画过任何一张画,因此也不知道画一幅画,需要怎么样的工具和技术,我去附近的书局买了图画纸,几支深浅不一的铅笔,和一个橡皮擦。结帐离开时,我又回头去买了一把美工刀,我印象所及的所有画家,都是用自己双手的力气削铅笔的。

那把刀的尺寸比起一般来得更小一些,我选择它的原因是因为方便携带,任何一个铅笔盒都可以轻易地装下它,同时,做为一把刀,它非常适合成为伤人的暗器,但我并没有想伤害任何人。

回到住处,我随意拿了室内几样物件开始素描,但怎么画,都没有那日画下他时所感觉到创作的冲动,作品的线条也生硬又僵直。我拿起他抽菸的那幅画,细细看着,试图察觉其中的不同。此时他正好从打工的地方回到家里,他打开门,看见我的动作,脱了鞋走到我身后,一起看着我的画。他说,「也许你适合画人像吧。」并说如果需要练习的话,他可以充当我的模特儿。

从此以后,我就常常在各种时刻观察着他,我的视线几乎不离开他,如他那样不太在意他人眼光的人,偶尔都会被我的视线看得脸红起来。在这样的注视下,时间的转速好像变慢了,他的所有行为都被切割成极细小的单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即便是极端日常的场合,也会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片刻,让我必须拿起笔将它画下。

有一次,已然转冷的天气里,突然降临了秋老虎,我们为了省电不开冷气,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室内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他坐在计算机前写著作业,在闷热的空气里,他索性将上衣给脱了,背对着我,我看着他背部的线条,随着手部的动作牵动肌肉,让我联想起曾经在电视里看过的草原马的背,光滑平顺的背,形状像远山,可以支撑天空。我试着将他的模样画下,在我作画的过程间,他因热而流下的汗水,不断地改变着我眼前的景象,我也因为这些变化必须做出修改。

最后我投降了,我的速度永远也跟不上他的变化,仅能与时间妥协,捕捉大概的印象。完成了画作,我喊他的名字,他站起身走来我旁边,仔细地看着画,和我贴得非常近,我甚至感觉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气。他非常满意地笑了,对我说:「你画得真好,就好像我活在画里面一样。」接着伸了伸懒腰,拿了毛巾,走到浴室去洗澡。

在莲蓬头的水声中,我盯着画看了好久好久,直到眼睛发痛才闭上。在一片黑暗里,我看见画中的他,那停留在眼球上的残像在意识的海中漂浮着,并渐渐地活动了起来,就彷彿那画是有生命的,在灰阶的世界里生活着,我终于明白去追赶时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当我完成了一件作品,时间就被封存在那里。那是我和他共同拥有的时间,我从没有一刻感觉到和他这么亲近。

在反覆的练习后,我的画工渐渐地进步了,我画下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跟着他外出,将他在工作或是和朋友聚会的样子也画下来,每完成一幅满意的画作,我便将画作贴在住处的墙上供他检视。他对我的进步感到惊艳不已,问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当一个画家,我没有回答他,但我在心里想着,直到现在我也不曾想过要当一个画家,我只是想要将他的模样给画下来。

创作累积的数量愈来愈多,慢慢地占领了住处的墙,于此同时,他产生了变化。

我画下他工作的样子,他渐渐便不再去上班;以往他总是会在房间里气喘吁吁地锻鍊身材,在被我画下以后,他也不再出现过那样的举动。刷牙洗脸、晒衣服、躺在床上看电影,一项接着一项,他每日所进行的活动逐渐地限缩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我所画下的作品,似乎正从他的生命之中偷走什么,而他并没有察觉。那样的改变不是一瞬之间,而是循序渐进的,活动的频率愈来愈低,有一天他就再也不做那些事了。

我真正感受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是我无意之间画下了他讲话的样子,而我再也想不起来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因为我太专心于素描。我一边画着他嘴唇的形状,只见他的音量慢慢降低,最后象是放弃一样,闭上了嘴巴。我问他,「你把话说完了吗?」他只是徒然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了。到那时,其实他几乎已经足不出户了,每日就是起床、用餐,然后花非常长的时间睡眠,仅仅维持着生命的最基本要求,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我所造成的,沉默地在房间里游荡,或许是错觉,但他身体的轮廓似乎愈来愈淡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创作会使得一个人变成这样,但我却无法因此而停下来,他点燃了我的创作欲,那欲望无限膨胀,到了我们彼此都无法想象的地步,终究成为了象是恶意一般的巨大冲动。我不免想着,如果我继续画下去,在前面等着他的会是虚无或是死亡?

某一天,我回家,看见他坐在我的桌前,左手臂流着血,而他用右手努力压着伤口止血。他的视线看向桌上的美工刀,原来他想要看我未完成的画,却被我没收好的刀子所划伤了,我确切记得我出门前有将桌面整理过,但从我买下那把刀子的那天,我就知道它总有一天是会伤害人的。

我拿了一张纸和笔,将他的样子给画下来,他的血便渐渐地不再流了,他无语地盯着自己痊愈的伤口,再看向墙上贴满的他的画像,最后望向我。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那是我这辈子所看过最悲伤的一双眼睛,他的瞳孔灰暗,好像铅笔描上去一样缺乏真实感。他哭了起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哭法,我走向他,将他抱在怀里,感受到他的身体因为悲伤而不断震动着。

最后,他终于只剩下睡眠。

房间里贴满了他的画像,好像一个为他而存在的美术馆,他深深地沉睡着。我看着他的样子,想着他是否在做梦。这将会是最后一幅画了。我用曾经割伤过他的那把刀子虔诚地将铅笔一一削尖,在桌面照着深浅的顺序排好。坐在他的床前,拿起笔将他最后的睡眠给画下来。

我花了非常漫长的时间才完成那幅画,中间甚至交替了几个日夜,让我看见他脸上所能发生的所有光影变化。等到终于完成时,我已然疲惫不堪,但我看着那完成品,我想或许是我此生所画过最好的画,他的睡容在那画里散发着光芒,闭着眼睛,好像穿越时间而存在的神的面容。

在无数次练习以后,我终于成为一个好的画家。

但我今后再也不画了。

在画完成的那一刻,他的身体象是被橡皮擦擦掉那样,颜色慢慢地变浅,那变化非常地微小,以依稀可以察觉的方式在发生,我凝视着那样的过程,从头到脚,试图将他最后的身影牢牢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直到他消失在床上时,我的眼里还留着他在那里的影像。

看着那片空白,突然很庆幸我永远不可能看见他所做的梦,如此一来,即使他的身体消失了,他的梦依然可以漂浮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无论那梦是彩色或是黑白的。

棉被和枕头还留有承载过他重量的痕迹,我钻进他曾躺过的地方,一面环顾四周的墙,细数着这段日子我曾经为他创作过所有的画,渐渐有了睡意。床铺里还留有他的气味和余温,那可能是他留在世界上最后的遗物,我往枕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曾经存在的地方,我感觉到非常、非常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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