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人间的活剧——台北访剧之旅(五)

 

他见多了风云变幻与蝇营狗苟,他经历了无数家国沉痛与山川易色。...

二十年前,我也曾是一个文艺范儿的少年。走过岛城大大小小的书店,去翻检一些少人问津的文史书籍。那些繁体翻印的古籍,莫名其妙地就给了我宁静的心态,不需要焚香,也不需要沏茶,一盏台灯昏黄的光,就能给我映出一个属于我的小小的世界。

那个时候,我的青春片没有女主,黄金屋里也没有住着颜如玉。张南皮曾言,治学当以书目治学为入门之径。可那时的我哪里懂得挑书,看得顺眼就一股脑买回家,临到翻开才发现,读起来功底不足直如老虎啃天无从下口。买书也不尽是眼缘,也有按图索骥的淘寻,比如那套上下两册商务版的《国史大纲》,就是因为余英时的一句“此书为乃师为中华民族招魂之作”而怦然心动。
《楚辞·招魂》云“目及千里,伤春心”,而这位中华民族的招魂人将目光溯流上下五千年,将国史中可叹可悲可感可咏之处一一写出,求赤县九州之英魂不断,炎黄汤武之苗裔永续,更让人栏杆拍遍,虽浊酒亦愿同浇垒块。他就是一代国学大师钱穆钱宾四。

钱老从一介初等文凭的寒士,一跃登上北大讲堂,成为国学大师的经历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民国传奇之一。然而,1949,大江大海,他见流宕香港的大陆青年无书可读,遂创立新亚书院,奠定了今日香港中文大学基础的故事更让人动容。暮年漂泊,定居在台北阳明山下的东吴大学校园中,作为苏大后学,史学后进,台北的访剧之旅中,参览吾校之苗裔,台北东吴的同时,必然要去拜谒一下钱老的故居。

阳明山一带其实早就成了大陆游客常去光顾的热点地点,然而一则是因为台北故宫滑溜眼珠子,一则是因为士林夜市祭奠五脏庙。东吴大学和台北故宫两两相望,却动静两相安。毕竟大学不是景点,似珞珈山下樱花盛开时游人如织仿佛上野公园恐怕也失了一番味道。



东吴大学沿着一条山涧向山上蔓延开来。进门处,一座五六米高的拱形门上写着“东吴大学”四个大字,而背后则是著名的东吴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这幅校训的原件摆在中正纪念堂中,而这个校门的原型则自然是苏大本部天赐庄校区的那座老校门。有趣的是,台北东吴的拱门更加高大,但却纤细,风格也偏现代。向导广艺基金会的对接人睿淇小姐也是台北东吴毕业的,笑称当年来台建校的东吴老校友还怀着不可描述之梦,所以台北东吴也是按照备胎建设的,故而既小又简,校门的体量自然没有本部的深沉。

沿山路而上,校门后面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大操场,台北的气候,操场必然是绿草如茵,我下去踩了两脚,草皮平整,修剪得度。在中国的校园操场中,上一个给我如此感觉的还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操场。大陆高校的操场一般不长草,即使长草也是遵循了传统国画的构图法则,错落有致,多见留白,密不透风,疏可走马。即使这样的操场也往往不易保住,像吾校本部当年的操场,就被翻盖成了更有“价值”的实验楼,然而我们当年挥汗如雨大秀脚法的青春也就真的被踩在了岁月的秋风里。

这里的操场上有棒球少年在训练,年轻的女孩子们似乎在玩定向越野,篮球场那边的几队大汉明显是野球的路子,各种各样的人群玩着自己的运动,嘈杂之中,人气鼎沸,颇有全民体育的样子。这就对了,体育么!核心不是金牌,就是玩啊!



操场对面是一组台北东吴著名的大台阶,台阶正中有一块横卧的碑墙,上有台北东吴校徽,红色同心圆环,外环镌刻着中英文校训,内环则英文校名中簇拥着中文校名,当然这也是从晚清民国一直绵延下来的东吴校徽,和现在的苏州大学校徽几乎一致,仅有“”东吴“与”“苏州”二字之别。越过台阶,则正式进入教学区,由于土地面积有限,没有太多的分科教学楼,几座大楼文理共用,楼距较近,稍显逼仄,要是有斗拱的古代建筑,这距离真可以切在一起作“勾心斗角”了。

也有几座独立用途的楼宇,比如校属教堂,虽然没有苏大圣约翰堂扑面而来的岁月感,不过现代建筑的构架则更易让人亲近;图书馆的海报让人忍俊不禁,年度借阅前十的书榜中除了位列第二的《全宋文》之外竟然全是日本漫画。





女生宿舍就在教学楼的边上,估计每天早上凭空多给了姑娘们不少化妆的时间,不过花花草草多,虫蛇蛙蟾也就活跃,花容失色的时候当也不少;教工宿舍“东桂学庐”古朴典雅,据说来东吴的访问学者会住在这里,这让我对提出访学申请又多了几分期待。



穿过这些校舍,豁然见一小路,蜿蜒直上,是一墙小小的山间平台,花草拥簇中一座三层小楼,便是钱穆故居了。



其实作为赏景,钱穆故居没有太多的看头。钱老本身也不是性喜奢靡之人,有一楼可以藏书,栖居,为文,守心即可。所以上得楼来,看见的是素色的木床,简陋的书桌,唯有大柜数见,多宾四著作以及相关藏书。



书房有老式藤椅一架,无甚名贵,却是钱老安坐休息之处。阳台上贴着白色长方的瓷瓦,更不显所谓的格调。然而纱窗之外,则是阳明山色,以及东吴的青年学子,若论风景,有天籁,有人籁,又何所多求呢?





有的风景衬人,有的人衬风景,而钱老在这里,就是自成天地。

他见多了风云变幻与蝇营狗苟,他经历了无数家国沉痛与山川易色。在史册之中,他指点江山;在三尺讲台,他提携后进。晚年,这山色、花草、少年、少女,青春的气息与亘古的山石陪他伴他,于宁静之中,人淡如菊,也是那边风云诡谲之外的一番幸事。



临下楼,忽然闻得某房间有人高语荆轲刺秦之事,声情并茂如话剧台词,绕得窗前观之,原为一中年老师在讲授《史记》。此处应是社会人员的兴趣讲座,有垂髫少年,亦有银发长者,于史学大家钱穆之故居,共观两千多年太史公遗嘱,吟哦再三。中华史学精神之不绝,倍见于斯。



拜别先生。

(本文发表于《姑苏晚报》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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