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团队原创】玉烟|张严

 

闭上眼,我看见许多许多年以前,那个穿着水绿色生丝旗袍的女子,款款走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玉 烟
张 严






“思年”,我仿佛又听见她在叫我了。她侧过身,转过头来,眼含笑意,“思年,记住这首诗,你就能记住姨婆了。你会永远记住姨婆吗?”

“会的,姨婆。”年幼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小声地默念,沉下心细细地回忆姨婆的容颜,竟惶然发现,她终究还是在我的记忆里远行了。灯火阑珊处,她的身影徘徊依旧,却早已轮廓模糊。

她的名字,叫玉烟。

而我,从来都只叫她姨婆。





她的到来,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怯怯地躲在妈妈身后,紧攥着妈妈的手,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手提木箱的古怪女人。

“这是思年吧,都这么大了。”妈妈把我拉到她的跟前:“快叫姨婆。”我快速地瞄了一眼她,这个穿着水绿色生丝旗袍的女子,眼眸深深,柔情娟娟,温婉至极。

“以后姨婆就要跟我们一起住了,思年要懂礼貌。”

拗不过妈妈,我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姨婆”,却不知我和姨婆的缘也正式开始。

冬天的夜晚,总是那么黑暗。夜晚熄灯后,害怕独眠的我便会幻想着各路妖魔鬼怪从门缝里钻进来。躺在黑暗之中,宛如将被这满屋的黑暗融化。屋外的狂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我的内心也如万匹奔腾骏马驰过。“啪”,一扇窗被吹开,冷风迅速地占领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我想起了住在隔壁的姨婆。

“呜呜呜,姨婆。”我光着脚,顾不得穿拖鞋,打开了姨婆的卧室门。我爬上床,一双温暖的大手立即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将我严严实实地盖在温暖的被褥里。“思年,不怕,姨婆在。”我闻着一股幽幽的沉香味,沉沉地进入了睡眠。

晨光熹微,外婆早已起床梳妆。我眯着眼从床上坐起,睡眼朦胧。“思年,以后等姨婆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记得帮姨婆把掉发填在发髻里。”

姨婆长发及腰,灰白的一片有如瀑布。牛骨梳缓缓地划过她早已不顺滑的头发,牵扯下丝丝灰白。见我还没睡醒,姨婆轻声笑道:“思年,姨婆来教你背诗。”

她一边梳头,一边念起诗来“锦瑟无端五十年,一弦一柱思华年……”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等我背完整首诗时,外婆的头发也就梳好了。

“思年,这就是姨婆的名字,玉烟,记住了吗?”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正是这首诗,使得姨婆句句难入睡。




记忆中,外婆早已成了一张薄薄的相片,就挂在客厅里。我曾无数次凝望着照片上那为身着碎花旗袍的女子,想着她是否也有着跟姨婆一模一样的眼眸。

母亲与姨婆之间始终是客客气气,但我能感觉得到她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每当我与姨婆说笑时,就能感觉母亲冷峻的目光;当我在背姨婆教会的古诗时,母亲总是不耐烦地打断,尤其是当我背到“蓝田日暖玉生烟”时,母亲总会插一句:“小孩子家家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母亲话里带着冰。

上学识得几个字后,我便常常躲进姨婆的屋子里,废寝忘食地看着从各个地方搜罗来的书。母亲最不喜欢小孩子一副老气横秋的样,见我成天不吭声就知道埋头看书,眉头紧皱。而我也怕受到她的埋怨,便走进姨婆的房里,嗅着好闻的沉香味,去感受《红楼梦》里的劳燕分飞,去体会人世间瓦全玉碎的凄凄美美。

“多出去玩玩啊,别变成书呆子了,以后嫁都嫁不出去。”母亲在我身后喊道。她推了推我,我不动,双眼离不开手中的书。

“出去玩,听到没?”她开始大声训斥我。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又看着手中未翻完的书,委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思年爱看书,你就由着她看吧。”姨婆笑着劝道。

“不行,给我出去!”母亲发怒了。

姨婆一下子噤声。她涨红的脸在身上水绿旗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可怜。

“思年,走,姨婆带你出去玩。”在大家的注目下,我牵着姨婆的手,哭哭啼啼地走出屋。

夜里,表姐与我同榻,用充满责备的语气说道:“思年,你是不是傻呀。咱外公就是被她迷了心啊,否则我们张家也不至于这么惨。外婆跟外公是包办婚姻,哪想到外公在外求学时遇到了她,一下子魂不守舍了,竟兀自把她娶了做二太太。阿祖去世后,外公索性不回了,把外婆独自留在这里。要不是因为她,外婆也不会成天躲着人抹眼泪,早早得肺病死了。”

这一番话有如晴天霹雳,打在了我的心上。

我开始减少与姨婆的来往。姨婆的故事,在表姐的那番话后,再次流传在亲戚邻居的言谈中,故事的主人公寄生在他们的唇齿间。我吃惊地发现她在我的心中变了轮廓,却无能为力,当我再一次背到“蓝田日暖玉生烟”时,不禁微微停顿了一下。

遥望玉生烟,一半凄迷,一半伤感。





姨婆离我越来越远了。她身上浓浓的沉香味还是会飘进我的梦里。

我最后一次去姨婆的房间,已是仲夏时节。她躺在摇椅上,举着一支小巧玲珑的酒杯,微醺。“姨婆?”我拾起地上的首饰盒,里面装的是姨婆收集的掉发。

“思年来了呀?”姨婆抬起微眯的眼,笑意浅浅。

“姨婆,你的头发。”我将首饰盒递给姨婆。

“不要了,”她淡淡地说,“人老了,手抖得厉害,头发也梳不动了。”

我将首饰盒偷偷地藏在自己的口袋里,趴在姨婆对面的竹椅上,静静地听着姨婆吟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看着天上的月牙,悄然由初生时温柔的黄色变成凄清冷寂的银色。月光洒落在姨婆的脸上,我竟一时有点恍惚。

“姨婆,你变了。 你还是从前的姨婆吗?

“人都会变的。”她不看我,酌了一口,闭眼叹息,“思年,你也不是从前的思年了。思年长大了。”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明月不知离别苦,化作相思何以解忧愁。一杯苦酒叹息山长水阔,又如何千里万里向你奔走。”姨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了,低声啜泣了起来。这几句话我是第一次听到,竟有着心碎的感觉。

“姨婆,你干嘛到这儿来受苦呢?”

她蹙了簇眉,用手抚我的头:“身不由己。思年,人还是得听从自己的心愿做事,千万别委屈了自己的心。”在大人们的言谈中,我隐约地知道了姨婆的身世。姨婆在嫁做张家二太太后,就再也没脸回过娘家。她的老母亲知道她没有生育,为她收养了几个养子,早早为她安排了日后的归宿。

“心正所愿,我不后悔。”

这是姨婆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渐渐地飘出我的心。




姨婆执意要走。

母亲和她彻夜长谈,她们的话语在黑暗中游走,丝丝缕缕,忽而飘进我的耳中 ,忽而隐匿无踪。

“我回去……把你妈和你爸合葬了吧,你妈够苦的,我知道的……入土为安……我回家去,你们不用担心了……”

第二天,姨婆叫我到她跟前“思年,你大了,姨婆把自己最爱的旗袍送给你。”

我接过那件水绿色的旗袍,往身上一挂。旗袍下摆搭在我的脚踝上,凉丝丝的。沉香味从旗袍里散发出来,神秘而又亲切。

“再过几年,思年会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呢,可惜姨婆怕是看不到了……”她轻声笑了笑,可笑声尚在唇齿间,便戛然而止。

姨婆走了。

我将鼻子紧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热气模糊了窗,阻隔了我的视线。姨婆的身影,渐渐变得好远,好远。我用食指在玻璃窗上不停地写道:玉烟、玉烟、玉烟……桌上摊开的书,写着我早已背熟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凭栏远眺玉生烟,可怜君不见。烟袅袅情款款,只等君发现。”在书的尾页,我发现了姨婆的字迹。哪时候写的我不知道。我却长吁了一口气,放佛是早已得知的样子。

我明白,有些事,是无法再改变的。

闭上眼,我看见许多许多年以前,那个穿着水绿色生丝旗袍的女子,款款走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本文曾刊登于《中国校园文学》2017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



张严,江苏扬州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15级学生,山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团队成员。多篇作品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儿童文学》、《奔流》、《中国大学生文选》、山东音乐广播频道等刊物和媒体上。曾获首届全国大学生牡丹文学奖、全国大学生“家乡情”征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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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孔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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