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诗艺清话一百一|陈超

 

对诗,我们采取什么态度最好?有个老老实实的道理值得每天重温:把诗当诗。让诗说出那些只能经由诗才能说出的东西。...



诗艺清话一百一

陈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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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诗,我们采取什么态度最好?有个老老实实的道理值得每天重温:把诗当诗。让诗说出那些只能经由诗才能说出的东西。

诗就是诗,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诗人都应记住这一点。诗毕竟只是诗,它永远应该是让人梦萦魂牵的东西。一个诗人的尊严,或是有尊严的诗人,首先体现在对诗的艺术本身的信义承诺。读诗、读诗,读的是诗。因此,最佳的诗歌阅读,就是记住“我读的是诗。”不要小瞧这一点。没有这一点,就谈不上对诗歌真正的阅读。

对这一点,古今中外真正的内行有着共识。严沧浪曰:“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诗道惟在妙悟。”(《沧浪诗话》)读诗之道亦在妙悟,让它激活你的审美感兴、感性、直觉,感受生命的情趣。

为什么说诗“言有尽而意无穷”,因为可以言尽的是意义,而生命的情趣是言不可尽的。

糖的化学成分可以言尽,“甜”你怎么言?
2
诗歌是感官经验、生命情绪与活泼泼的心智相遇,所产生的审美趣味,而不是僵硬的观念的推演,哪怕是“正确的观念”。

审美趣味,趣味,还是趣味,这是真诗与赝品的分野。指月亮的手不是月亮,给诗歌下的定义也不是诗歌。很难给令人迷醉的东西下严格的定义,诗不是凝固的“存在物”,而是“去存在……”过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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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诗歌写作来说,训练、专注、沉湎、教养,如此等等是必要条件,但还是有一个决定性的致命条件——我应该直接说吗?——天才。

可叹的是,没有对诗歌的审美敏锐也是一种“天生”,对这样的人,任何知识、修养都帮不了忙。

纳博科夫说,无论现代还是古典,优异的文学其实只有一个流派,就是天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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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艺术把真理固置于个别的事物”。这句话对外行和内行,语义重心是不一样的。外行认为,这里的关键词是“真理”;内行会认为是“个别”细节。

没有大视野的诗人,其实不会发现真正有力量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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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就情感经验的提供而言,好的诗歌,或启人心智,或给人安慰,或让人活得更自觉;或抚慰你,使你觉得生命的困境是难以逾越的,我们不必再自我折磨。但所有这些指标背后,还有一个总指标,就是作者必得是一个有性情的、有语言才能的、有趣的人。无论表达什么,诗,首先要吸引人看下去,得有活力和趣味。无趣的诗,读几行就会厌倦,用不着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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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可以追求“深度”,但不能以趣味、活力和技艺的让步为代价。这正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与借用诗歌来“说事”的诗人的根本不同。

诗人叶芝说,智慧是一只蝴蝶,不是阴沉的食肉兽。

纯粹的诗人是美丽的,值得信赖的,他们使诗歌恢复了骨子里的纯正性。让我们相信,趣味、活力和技艺会带来诗歌意味的富足,让我们在乏味的时代挽留住审美趣味这一恰如其分的财富。

趣味、活力和技艺,是写作欢愉的保证。欢愉消除了话语权势,欢愉恢复了汉诗原曾有过后来被中断了的生命血色素。有趣味的诗,有效地避免“滥情”与“说教”两大宿疾,让我们得以从一个具有美好性情和心智的诗人眼里去看看人生。

蜜蜂采蜜同时也给花授粉。诗人劳动的快乐,就是蜜蜂似的美丽的快乐。诗人应有能力来胜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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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体诗的基本语义单位是句子,而现代诗的基本语义单位却是词语。在此,每个词被迫变得格外敏感,关键处,若果一脚踏空,全盘皆输。
8
诗歌之美主要不在于传达某个语义信息,而是它的传达方式值得我们沉浸、赏玩。所以,内行的欣赏者不太重视“诗所言”,而更喜欢注意“怎么言”。

“诗者,志之所之也”,后面这个“之”,是强调情志言说的过程与方法。它才是秘密所在。

诗歌引起我们对语言的特殊沉浸,惊愕,惊喜。当语言偏离了实用性,而带给我们喜悦时,诗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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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些自诩的“有教养的”读者、批评家一样,我也喜欢“深刻”的诗歌。不过我看中的是它的趣味、活力和技艺。这么一来,喜欢的原因就颇不一样了。我说,恰好是为了使诗歌更有趣味,诗人需要在其中涉入更复杂深邃的意义;恰好为了满足诗人对写作技艺的高难度游戏,他必须对心灵的幽秘有更多的发现。可以这么说,趣味和活力、技艺,其实也是对诗歌深度的考验,同时也检验着诗人对艺术的真诚。

“深刻”可以名实不符,趣味、活力和技艺却总是表里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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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你怎样看世上万物,还有万物怎样看你。诗人的高下在此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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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需要高度专注的语言艺术,与小说家不尽相同,在特定意义上说,诗人不仅需要“开放”信息,同时更需要必要的“自我封闭”,凝神,静心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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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于境,感于目,亲乎情,切于事,会于心,达乎灵。简单吗?不,这就是最难得的诗歌。不要强行推销你的惊世骇俗和歇斯底里,写一首虚假的诗,往往是在作弄自己。

我说诗歌要有活力,生气灌注,我要的是活力和生气,而不是瞎抖机灵、不消停。此言唯真诗人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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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用舞台上矫揉造作的范儿写诗。不要使用与你腻友调侃时的轻佻语调。诗是与处于喑哑之地的潜在知音的交流,要质朴,谦逊,诚恳,还有一点点羞怯的自我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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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写诗这件事无疑源于诗人的极度自恋。而诗人最令人讨厌的品质,恰恰就是自恋、自恋、还是自恋。

天呐,身为诗评家,我看到多少自恋的家伙!谁愿意陪着你自恋呢?记住,要把自我迷恋,转换为对诗本身的专注和沉浸,这样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诗。

艾略特比之华兹华斯,并非更不自恋,其间的区别是,艾略特知道这一点,并提出“非个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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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在“读图时代”,现代诗出局是必然的。我以为,恰好是读图时代,现代诗更有用了。现代诗的隐喻、暗示性,是画不出来也拍不出来的。你可以画、可以拍花开,但“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催动我绿色的岁月”,你怎么画?画一只炸药包在花丛中爆炸?

诗歌有鲜润的感性,同时有形而上的灵魂体验,而且它们总是化若无痕地融会一体。所以,图画和诗,各有胜境,不可妄言谁取代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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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不是描摹世界的表象,而是让“存在现身”。诗人不应照相式地反映事物,而要潜入对象的内部,将对象“从它自身中解放出来”,让他所创造的世界替他说话,达到心与道合的天地同参之境。

诗的神秘性不在于诗的措辞(从措辞上看,许多好诗反而是朴实明澈的),而在于存在本身的神秘。诗人毋庸去制造更多的玄想,他对着感知对象凝神领悟,直到对象向他走来,并“要求”着在话语中展露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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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不必要你懂,而是要你感觉。无论古今,面对真正的好诗,在“懂”之前,我们已被感动。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暗水横桥,矮屋香茅,看黄花都放了”。

你懂什么?无须懂,你已被诗的境界所唤醒、已被诗的兴味触动。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黑夜是神的伤口/你是我的伤口/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彻夜难眠”(海子),“这城市如冰海上/燃烧的甲板/得救?是的,得救/水龙头一滴一滴/哀悼着源泉”(北岛)。

你懂什么?在“懂”之前,你已感觉到来自脊梁骨和内脏的寒冽、紧张、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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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的诗人往往在该含混的地方太清晰,而在该清晰的地方又太含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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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忿忿不平的诗人注意,经常被批评家阐释的诗,未必自动等于好诗。有些诗,只不过有很大的阐释空间而已。有些诗很好,但不必阐释。
20
好的诗歌,像真佛,是有“后光”的。那光圈,看得见,摸不着,那是我们难以磨灭的茫然无知的美妙顷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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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是求知识。它无限扩展我们感知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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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是世间一条柔韧的神经纤维。

通常人们认为,诗中的意象,隐喻,“象征”无非就是借一个具体的形象来表达抽象观念,在诗中形象是处于从属地位的,目的是为了表达观念。

这是一种误解。对诗人而言,整个宇宙就是一座“象征的森林”,外界事象与人的内心能够发生神秘的感应与契合;因此,“象征”等不是一种一般的“修辞”技巧,而是内外现实的“相遇”、“相融合”。诗中的形象决不是从属的工具,它自身拥有自足的价值。在此,主客体不再区分,不是诗人外在地描写世间,而是他自身就是世间一条柔韧的神经纤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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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诗人在作品中不厌其烦地诉说自己心灵的苦难,但并不能打动我。

诗人责问道:“我说的还不够多么?”

——让我们告诉他:“不。一个致命的原因恰恰是你说的太多,而‘诗’说的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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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诗人感念自己的读者。但写作时并不考虑读者。

或者说,他寻找的是幽灵般的知音读者。李商隐写诗时,何曾考虑过未来的人阅读,可他感动了今天的我们。
25
诗歌不仅仅是传释你的情感、经验、智识,诗还有属于它本身的情感、经验、智识。诗人的高下,在此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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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如果真正出色,内行的读者就不能从书写过程的踪迹上转移视线,迫不及待地奔向它的所指。因为能指与所指在这里契合无间,它就是写作本身。寻找这首诗所指的理念,只是一件次要的事,而且常常名实不符,诗的魅力或是魔力却表里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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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诗是表达经验,来 PK 诗的本质是抒情,其实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诗的本质不是抒情,不是经验,而是诗本身。不管你属于哪种创造力形态,每个真正的诗人生命内部,都有个“绝对的诗”的幽灵,或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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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说,“诗歌是咿呀之语和信手拈来的东西(babble and doodle),它们的根基是魅力和难以理解(charm and riddle)。”

可以这么说。但关键是此咿呀不是彼咿呀,此信手拈来不是彼信手拈来。要使咿呀和信手具有诗的意义,具有诗人自己的文体风格,有多少你看不到的规则和漫漫路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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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含混和清晰一样,本身不等于诗的价值。诗的价值:含混,必须有内在的精敏做基础;清晰,必须有“光明的神秘”。

“你的美是月光下的庭院”(含混),比“你是一朵红玫瑰”(清晰),前者更精敏。

对这类诗人来说,使用复杂感受力带来的诗歌的特殊语言“肌质”,同样出自于对确切表达个人灵魂的关注。在他们看来,不能为其它语言转述的言语,才是个人信息意义上的“精确的言语”,它远离平淡无奇的公共交流话语,说出了个人特殊感受力,和个人灵魂的独特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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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是诗人在过一种个殊化的语言生活,它像下棋一样没有实用目的。棋局既千变万化,又有规则。但规则增加了趣味,没有限制格局的美妙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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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有创造力的大诗人?我的标准是,既不仿写前人,又无法让后人仿写。难矣。非常遗憾,任何时代,有创造力的大诗人都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

诗,是个体生命和语言的瞬间展开。与其它文体相比,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不可复制别人,也不可复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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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诗歌关心的不只是可以“类聚化”的情感,更应是个体生命的经验。类聚化的情感只能“呼应”我们已有的态度,而个人经验才会“加深”乃至更新我们对生存和生命的感受与洞识。因此,我们在读那些优异的诗作时,会感到诗人是将自己的生命经验一点一点“捺”入文本中去。

经验是“呈现的”,感情是“告知的”,对真正的好诗而言,“呈现”总是比“告之”的信息量更多,艺术的劲道更足。是呵,浪漫主义滥情诗歌的衰退早已警示过我们:允许写得不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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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由感性而生的。但是,再好的感性,也无法绝对地保证我们写出一首好诗。诗是语言中的语言,这意味着,从你感到的世界到你写出的“诗的世界”,中间还有与语言艰辛地提炼、磋商的考验。而缺乏技艺,你感觉的浓度就被磨损掉了。

你必须从普泛的人类感受中提取出真正属于诗的特殊的东西,在现实经验与美感经验中谋求到美妙的平衡——体验和感性,当然要求诗人“能入”,但真正写好感性,其奥秘却还在于审美观照的“能出”。入与出,是诗歌旨趣中的“悖谬”所在,也是对诗人创造力的舒心的折磨。如果把握好这一分寸,就会使我们的诗在“可言之境”的上层,有力地暗示出另一个更鲜润、更神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博大的“无言之境”。

技艺的加入,使诗可供心灵去反复体验而不至于在“达意”之后发生耗损;在日常经验和人文话语的“可言之境”无所作为的地方,诗歌纵身一跃,带着我们领受了生命体验中“无言之境”所暗示的“缄默”的启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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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的技艺,如球星的“手感”,精敏有效,一点不显匠气和板滞。他在自发和自觉之间保持了一种活力:既有“深思熟虑”的精审,又葆有着“即兴”般的鲜活感。

在好诗人笔下,即兴的灵感不是诗思的最终落点,而只是跳板;诗人依然伴以清醒的头脑,久经磨练的手艺。直到耐心地刻划或挖掘出生命中经久而内在的经验的纹理。形象地说,一般化的诗人笔下表达的灵感像被“吐出”的一口气;而好诗人的灵感则是复被“吸进”的一口气,携有经验在涵泳后的洞察力,二级光晕,晶体合适的压强与生命恒久的温度。
(部分节选  未完待续)


原载《诗选刊》2015年第3期 




陈超(1958.10.27~2014.10.31)生于太原,1982年毕业于河北师大中文系并留校任教,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特聘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新诗评论》编委。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诗学、比较诗学、现代西方哲学。著有专著《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生命诗学论稿》,主编《以梦为马》、《中国当代诗选》,另外发表论文50余篇、诗歌100余首。《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获1993年庄重文文学奖,《生命诗学论稿》获1995年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文学理论、文学评论奖。2008年4月获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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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编辑:余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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