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Vision Festival 21：一个爵士乐迷的神游录

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先锋爵士音乐节现场究竟是何模样，请看一个爵士乐迷的即兴游记。...

Henry Grimes. Photo by Anna Schori

▲ 开篇曲选自Henry Grimes和John Coltrane晚年的鼓手Rashied Ali二重奏专辑《Going to the Ritual》。专辑发行次年，Rashied Ali心脏病突发去世。

编者按：在上一篇文章《亲历Vision Festival 21：一个先锋音乐节的前世今生》里，作者简单介绍了Vision Festival这个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自由/先锋爵士音乐节的来历，以及本届音乐节致敬的乐手Henry Grimes颇为传奇的坎坷故事。这篇文章，作者记叙的是自己在音乐节上的亲身见闻。

流水账拉开序幕：

地理

从地铁1号线的Christopher St-Sheridan Sq站下车，上到地面，Fat Cat爵士俱乐部的标牌扑面而至.....沿着第七大道向北走一条街，Smalls和Mezzrow两家爵士俱乐部（为一个老板所开）隔街相望......再过两个街区，Village Vanguard的标志性的红棚子也会出现在眼前。这里是格林威治村（Greenvich Village）的中心地带。

可是，我要去的Judson Memorial Church在村子东边。

音乐节18:30开始，现在正是18:30。然而世上并无准点开始的爵士演出，我可以从容地沿着西四（街）匀速向东进发。途中经过的小街区里藏着Cornelia Street Cafe与Blue Note两家爵士俱乐部，这里也是纽约大学的地界。音乐节所在的Judson Memorial Church正对着Washington Square公园，公园深处隐约传来萨克斯声。

我在教堂入口处买了门票（每晚通票$40；学生和65岁以上老人$25），拿了几份宣传小册子，便来到演出所在的教堂二楼。演出果然还没开始，但当晚主攻木框鼓（frame drum）的Hamid Drake和架子鼓后的Whit Dickey已在台上做起准备。舞台上方，一个被架高的投影仪滚动播放着当晚主角Henry Grimes的照片：稚气未脱的童年照、与Don Cherry和Sonny Rollins等人的合影、演出时的帅气特写等，最逗的是一张在哥本哈根怀抱羊羔的萌照。我觅到座位，刚坐下没多久，音乐节领导Patricia Nicholson Parker（她有个代号：PNP）就出现在麦克风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宣告Vision Festival 21开始。

仪式

Invocation：启始、祈祷、召唤 。 这第一个“演出”更像是仪式，它也是Vision的传统之一。

Hamid Drake与Whit Dickey织起音色丰满的节奏网，身着宽松长袖长裤的PNP以形体动作呼应鼓声跳跃、踏脚、击掌、吟唱。我录了一小段PNP在一个小高潮连续转圈的片段发在朋友圈。一位朋友称其为“打拳的”，另一位则形容“水漫金山”，倒也都很贴切。后半段，PNP坐在台边，手里多了片纸，倚着鼓声，半诵半唱。颂罢，Hamid Drake开了口，伴随着自己的敲击，哼唱着舒服的非洲调调。PNP凑近想把手中的麦克放在Drake嘴前帮助扩音，被Drake一个腼腆的微笑婉拒了，她索性在Drake身旁席地而坐，献声即兴。仪式在二人的哼唱中结束。

噢，对了，Henry Grimes在曲中被搀扶着进场坐进了观众席。

这届Vision Festival向传奇贝司手Henry Grimes致敬，当晚的三场演出也皆有大师本尊参与。

四重奏带着彩色绒线帽的Grimes被搀扶着上台，站定在橄榄色的贝司旁就不动了，一贯的面无表情，即便台下各种相机对他猛拍也似乎无动于衷，摆个pose，淡定地待着。不知不觉中，其它几位也已就位：短号手Graham Haynes（Roy Haynes儿子）动作低调，但一身白衣白裤的行头和Wadada Leo Smith爱穿的一件演出服严重撞衫；实力强劲，但专辑封面喜欢雷人的Geri Allen大妈乖巧地坐在小三角钢琴后；带着浅色宽沿儿帽的Andrew Cyrille藏在层层镲片后，看着憨厚可亲却又似有显露城府的狡狤，墨西哥毒枭范儿。

在这个临时组合里有两段历史悠久的合作关系：

- Henry Grimes和Andrew Cyrille是Cecil Taylor六零年代Blue Note重要专辑《Conquistador!》和《Unit Structures》中的节奏组伙伴。



- Geri Allen常年与Andrew Cyrille的Trio 3 （with Oliver Lake and Reggie Workman）合作演出与录音，Cyrille亦是Allen的首张专辑中的鼓手。Graham Haynes呢？他爹Roy Haynes和Henry Grimes不仅一起出现在McCoy Tyner 1963的专辑《Reaching Fourth》（ Impulse！）中，还曾一起与Thelonious Monk演出并有录音传世。而就在几天前，Roy Haynes还刚刚和Ron Carter、McCoy Tyner和Wallace Roney登台中央公园的夏日舞台；小号手Wallace Roney正是今晚弹琴的Geri Allen大妈的夫君。





＊ 致刚接触爵士乐的朋友：不要怕，爵士乐手间的关系越掰越绕，越绕越妙。

PNP简单报了几位乐手的名字，让大家欢迎Henry Grimes。冗长的介绍和赞誉在在此时此地似乎是多余的。

Andrew Cyrille一上来火力全开，高能量的纷繁敲击持续整曲。

贝司和钢琴虽有扩音相助，却逃不出鼓阵的魔爪，大部分时间里混沌难辨，唯有Graham Haynes清亮的短号长音能割破混沌的声响，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蜿蜒的函数曲线。Grimes在换拉小提琴时，头顶的投影正好在同一时刻展示着他在以往演出中拉提琴的特写。



第二曲由Grimes贝司弹拨独奏开场，音色雄浑绷满劲力（我脑中的第一反应是Charlie Haden）。这次Andrew Cyrille和牛铃（cowbell）干上了，高音的diang diang diang diang声不绝于耳。即便没了来自鼓的狂轰乱炸，这台小钢琴的音色仍然非常尴尬。神奇的是，Geri Allen有三次在高音区的快速奔跑，在经过极不自然的现场扩音处理后，竟像极了作曲家Pierre Jansen在法国导演Claude Chabrol电影《Le Boucher》中运用的合成器音效。Graham Haynes祭出弱音器，在划过许多绵长的弧线后，也终于迸出几组疾簇的音符。

集市

第一场罢了，PNP提醒观众音乐节在教堂楼下设有“集市”。听说有食物，我便下了楼。先顺势拐进男厕，一个穿着标新立异又时髦的黑人大叔映入眼帘。我一看，这不是Cooper-Moore么！在几年前的一个现场，我曾经被有他参与的Darius Jones四重奏震得痛哭流涕。那场演出后我与他腼腆攀谈过几句，还在他的鼓励下，在他眼前弹过几秒钢琴。他的《Deep In the Neighborhood of History and Influence》是我个人最爱的钢琴独奏专辑之一。进入市集，只见“展商”们沿着长方形的屋子围了一圈。在贩卖食物的角落，$10可以买一个装有各式菜色的碟子，但其实看着并不怎么美味.......当然，这里也可买到啤酒和饮料。

我简单绕了一圈。Vision Festival官方展台在卖主题T恤衫，当届的$20一件，往届$10，不过每届的设计都很难看。斜对角，一个日本小哥也在卖衣服，他的衣架一碰晃三晃，必须有他手扶着，才可能一件件翻看。这些形式各异的衣服大概都是他手工点缀的，上面画有各种爵士相关的图形图案，可是每件看着都破破烂烂，颜色也都令我难以接受。和他共享一案的小哥在卖爵士摄影书《JAZZ ZOOM: Carryin' It On》，书中集结了摄影师Desdemone Bardin对许多先锋自由爵士乐手的采访和摄影作品。一本样品立在展台上，出镜的是Marion Brown。



有三家和Vision众艺术家关系紧密的唱片厂牌在此摆摊儿：Pi Recordings、Aum Fidelity和RogueArt。在Pi Recording的案后坐着一位亚洲面孔的大哥。咦？这不会就是那位名字总出现在唱片里的XXX Wang吧？简单搜索后，我确定，这位就是Yulun Wang，Pi Recordings的合伙人，曾经的投资银行家。我尴尬的和他对视了几次，啥也没说。

环视四周，Cooper-Moore仍在门口和人神侃。此时一个身背提琴包的光头大哥走了进来，“Jason！” 有人热情招呼道。 哦，这是Jason Kao Hwang，纽约先锋圈的华裔老将。我之前只看过一次他的现场，还是在Bill Frisell的乐队里。他按次序在展台间走动，每个展台的主人对他都很热情。似乎没人知道他的中文名字--Kao Hwang，总不能叫“皇考”吧？

我再绕了两圈，Andrew Cyrille顶帽现身，和一会儿要出场的后辈鼓手Chad Taylor聊天。无心买CD的我在RogueArt那里看到一摞很DIY风的卡片，花花绿绿：有Billie Holiday、Eric Dolphy和Monk拼图，还有几张乍看一样但各有不同的Anthony Braxton卡片。我问站在摊后的一个亚洲面孔阿姨多少钱一张，她带着法国口音回答：“他现在不在。我帮你留着，一会儿他回来再问他。”

集市里有个显示屏，播放楼上演出的实况。当晚第二个演出是歌手Lisa Sokolov演唱为Henry Grimes诗歌所作的歌曲。Sokolov又拉了另两位人声、一把笛子，Grimes自己弹贝司助阵。我预料到自己对这个形式不会有什么感觉，扫了几眼，便毅然决然地离开教堂，奔向附近著名的廉价中东小馆，在警察叔叔身后排队买了个中东三明治，却不幸辣酱加得过多而只吃到辣味。夺门而出，街上热闹非凡。满口辣味的我遥望到Blue Note俱乐部旁有家7-11。透过Blue Note的窗户，巴西名伶Rosa Passos和乐队正在谢幕。七重奏

回到教堂二楼不久，第二场演出也结束了。我继续东张西望，一个年轻人正蹲着和Andrew Cyrille讲话，不经意露出的腰间白肉抢掉了T恤上“Sun Ra”的风头。不远处，Hamid Drake一身轻松地席地而坐，怎么看都不像年届六十，根本是北京语言大学校园里二十多岁的非洲留学生嘛。真的太不可思议！

台上，吉他手Marc Ribot背着琴包第一个登台准备。台下，当晚没有演出任务的钢琴手Connie Crothers也出现了。作为Lennie Tristano系的代表乐手和代言人，Crothers和纽约的先锋即兴圈走得很近，也曾多次参加Vision Festival。我曾在2010年Anthony Braxton的六十五岁生日音乐会上见过她。比起六年前，甚至比起一年前参加Vision Festival 20时，她显得衰老和消瘦了不少，让人不禁担心她的健康。我动作慢了半拍，没有抓拍到她与Downtown Music Gallery唱片店老板Bruce Lee Gallanter的深情拥抱。不一会儿，Jason Kao Hwang也加入了群聊。这是我这次短暂途径纽约第二次遇到唱片店老板Bruce。几天前，我刚刚在Jazz Gallery看到他（那晚的演出阵容是钢琴Kris Davis、萨克斯Ingrid Laubrock,、鼓Tom Rainey,、贝司Trevor Dunn和中提琴Mat Maneri）。从某个角度看，Bruce的脑后影极似Keith Jarrett….

Henry Grimes 七重奏的阵容是这样的：

虽然Ribot、Grimes和Taylor经常合作，大提琴也是长笛手乐队中的常客，但这仍然是个临时组合。然而比起刚才的四重奏，这个多了三个人的七重奏反而更做到了—— UNITY。

第一曲，大提、中提和Henry Grimes的贝司/小提搭建起一个缓慢扭变的弦乐网，连绵不绝，托起整个音场。鼓手Chad Taylor敲得很聪明，有时会停手旁观，聆听一阵后再择机加入。Marc Ribot擅长在空隙里突然掺进一段布鲁斯摇滚吉他solo，乍听不和，但效果奇佳。在其余的时间里，凶猛扫弦和先锋吉他手必备的各种抓挠音效当然也是信手拈来。Nicole Mitchell能把群体即兴中出现的旋律动机变成长笛上不断重复的riff，为这些无拘束的声响增添结构与组织。她的笛声总裹着一层银色的光亮。来自七个个体的音响在空中交汇、摩擦，好似刚脱离沸水的蒸汽，激烈上涌，再凝结回流，循环往复，一波强过一波。

第二曲由杂乱的电音微弱而始，也许是Ribot在玩吉他踏板。大提琴手Tomeka Reid以短小的木棍作琴弓，敲击十分灵动。Melanie Dyer也弃弓弹拨起来，她竟让手中的中提琴发出西非Gnawa族人Guimbri琴的音色（请参考Randy Weston的唱片），弹奏的当然也是非洲曲调。鼓和贝司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律动，Ribot找准时机突然在吉他上一阵乱搞，打破了和谐的氛围，把曲子推进陌生的疆域。

一小阵无序后，Ribot又抓住一个结构点，在背景中架构起逻辑与秩序。Nicole Mitchell显然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朝Ribot点头微笑，同时加入他的声线。这时Dyner的中提突然抢镜，一阵出彩。Mixshawn几次含着哨嘴想吹点什么，在狼来了几次后，终于加入进来，还玩了会儿循环换气。群魔乱舞好一阵后，各人纷纷拖起长音，搜寻着个人与集体在音场中的关系。

音乐平缓中Ribot猛然发力，他的布鲁斯solo秀持续了一段时间，在其它人的衬托演奏下，俨然迷你版吉他协奏曲。接近尾声的高潮处，一个坐在前排的黑人阿姨（我想有可能是Henry Grimes的妻子Margaret Davis Grimes，刚才就是她一直在搀扶Grimes）突然高举双手，并全身颤抖。此时大提和中提拉起异常凄美的中东风味旋律，意境像极了旅美作曲家梁雷（Lei Liang）的早期名曲“Gobi Gloria”。结尾如此纯美出人意料。

音乐落下，Nicole Mitchell凑到Henry Grimes旁摆了一个可爱的手势示意大家致敬今晚的主人公。掌声中，Chad Taylor冷不丁地铺了一段极富律动感的鼓点，看来好戏还没结束。Mitchell迎着鼓声加入，在长笛上迸出一梭梭疾速的旋律。Mixshawn的次中音萨克斯音色新奇，Mitchell由主转辅，随后两人心有灵犀般吹起一样的旋律。Ribot仍是见缝插针的高手，为偶尔艰涩的群体即兴带入一丝戏谑和幽默。Chad Taylor从自由敲击回到稳拍律动，在他的煽动下，乐队全体营造出一个缓慢上升的高潮，然后戛然而止。（黑人阿姨又高举双手兴奋了一阵......）掌声，起立。没走几步，集市里帮我留卡片的亚洲面孔阿姨突然出现，告诉我卡片的作者来了，让我去找他。下到集市，这位大叔跟我说他用一个德国摄影家拍的这张Anthony Braxton坐像作素材，一共做了三张卡片。简单影印版是5刀，我看中的那张8刀，最特别的一张黏了三层，标价10刀。我说我要8刀那个就好。大叔又向我介绍桌子上的诗集都是他的作品，然后给我指认他和Joëlle Léandre、Matthew Shipp等人出的专辑。我定睛一看，果然，每本书和CD上都有“Steve Dalachinsky”的名字。惭愧，我后来通过搜索才知道他也是纽约先锋爵士圈的老炮、Vision Festival的常客。那个亚洲面孔的阿姨则是他的妻子，日本画家和诗人Yuko Otomo。

至此，观摩第21届Vision Festival第一晚演出......成功！▣ 所有神游照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官方视频

■ 21届Vision Festival 6月9日现场菁华

■ 21届Vision Festival官方宣传片

■ 21届Vision Festival上Sun Ra Arkestra的游街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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