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在告别时被温柔以待 90后的她用音乐陪伴生命最后时刻

 

即使在美国,以音乐进行临终关怀也是一种求证般的尝试,她是这些寥寥可数的专业人士之一。用音符陪伴那些或挣扎,或安详的临终时刻,明了人生一世,终归是向死而生,要尽兴而活。...





即使在美国,以音乐进行临终关怀也是一种求证般的尝试,她是这些寥寥可数的专业人士之一。用音符陪伴那些或挣扎,或安详的临终时刻,明白了人生一世,终归是向死而生,要尽兴而活。

编辑/程晛

撰文/林久童

摄影/席敏

妆发/陈琅

造型/孙筱炘

助理/白丽萍

场地提供/鸿坤美术馆


牛仔廓型上衣 COS
植物人女孩定睛看向她的一刹那,刘小天几乎被震住了。

那是一个 18 岁的韩裔女孩,因车祸成了植物人,脖子以下完全失去知觉,全身唯一能动的地方,是头部,但也仅限于呼吸、吃饭。白天,病房的电视开着,但女孩眼神涣散空洞,不曾表现出丝毫对外界的反应。

彼时,刘小天刚从堪萨斯大学音乐治疗专业毕业,在入职临终关怀机构前,恰有两个月空当,于是找了一家美国医院做兼职。她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平时的工作任务就是抱着吉他、拿着歌本,穿梭在各个科室,烧伤、血液透析、术 后疼痛、老年科......看看哪里的病人需要音乐这剂“抚慰药”。那天,她进了这个植物人女孩的病房。

女孩的父亲说,女儿以前爱弹钢琴。刘小天动念,打开弹钢琴的 App,拿起女孩的手,一下一下地按着《小星星》的虚拟琴键。这是钢琴必学的入门曲目,女孩或许也熟悉。

弹着弹着,女孩的眼神就变了,像是涣散的神魂重新凝拢,‍‍‍‍直直地看了刘小天一眼。“感觉在问我,你在干什么?”女孩的手在发抖。事情已过去两三年,可现在回想起来,刘小天还是一下子挺起腰背,弯似半月牙的眼里盈满激动。

灵异?还魂?她搜肠刮肚地形容这种“很难描述的感觉”。那天从病房走出来,她整个时空感都恍惚了。一路走过医院走廊,楼道,停车场,平常熟悉的空间,似乎都笼上了层道不明的色彩。

好像走进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她说。

蓝色针织套裙 COS

“有人要死了,他需要我!”



类似的故事,刘小天心里压了一箩筐。曾经,她每天工作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死亡名单。她的服务对象也被写在一长串名单上,共同的标签是——“临终者”。对照死亡名单,哪个服务对象去世了,就在自己的工作记事本上一笔划掉。还活着的被分了等级,低危、中危、高危,危险度越高,要拜访的频率也越高,低者每月一两次,高者每周两到三次。

在医疗理念发达的欧美,临终关怀服务是公共医疗体系的一部分,当病人被诊断存活时间少于六个月时,便可申请此项服务。所谓临终关怀,是通过疼痛管理、心理疏导、家庭支持、舒缓性护理等手段,让病人有尊严地、有质量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我国第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创立于1987年,30年过去,目前仅有200多家临终关怀机构,覆盖人群不到20%。临终关怀的团队里包括专业医师、护工、志愿者、神职人员,心理咨询师更是必不可少的重要角色,音乐治疗也由此介入临终关怀的领域。

蓝色针织套裙 COS
于是,频繁地面临死亡成为她工作的日常。90后的小天和许多年轻人一样,追求生命价值胜过其他,对生死话题也并不忌讳。最初,她甚至抱着某种英雄主义情结,尤其是接到临终者家属紧急请求时,使命感尤为深重:“有人要死了,他需要我!”

常常,一个紧急电话像冲锋陷阵的号角,刘小天一把抓起吉他,唰地把车开过去。“拿着吉他就像拿着枪。”她孩子气地比划一个双手抱枪的动作。

最早了解到音乐治疗时,刘小天还在西安念高中,打算申请国外的大学,正为选择专业迷茫。四岁半开始学钢琴的她,对音乐的喜好无需赘言,但心理学也是她的兴趣所在。在出版社工作的父亲把一本音乐治疗的书推荐给了她,用自己擅长的音乐做心理疏导,岂不两全其美?

蓝色针织套裙 COS
她开始顺藤摸瓜地检索,准备材料申请,2009年拿到了美国堪萨斯大学音乐治疗专 业的全额奖学金。在美国,要成为一名专业的音乐治疗师,必须在经行业协会( AMTA) 认证的院校修完所有课程,然后在督导监督下进行六个月的专业实习,最后参加委员会 考试,才能拿到正式的音乐治疗师资格。

但现实和小天预想中的像,又不太像。作 为一门交叉学科,她要学的课程跨度极大,从乐理、音乐演奏到基础心理学、研究方法课程、人体解剖学,拿最让她头疼的解剖学来说,她得准确记下各种骨骼肌肉的拉丁文名称和位置,以至于硬是考了两次才险险通过。

然而,真正让人心生退意的从来不是难度。

破冰的钥匙



看到衣服上有大口袋,刘小天第一反应是:“这件衣服很适合我们出访,可以装变调夹、小的打击乐器、本子、笔......”

这算是临终音乐治疗师的职业联想之一。随身要带的除了这些,还有厚厚的歌本。小天用iPad替代了歌本,里面记录着美国从1910到1990年代的流行歌曲,按乡村音乐、爵士、流行、民谣、摇滚等分类,以根据临终者的年龄、喜好选择。这是音乐治疗师专业训练的一部分。但代价是,他们几乎再也不能纯粹地欣赏音乐,另一个更为严重的职业习惯,便是听到什么旋律都会下意识地思考:这首歌适合用在什么地方?

一首对的曲子,往往能成为破冰的钥匙。她在临终关怀机构Sonata Hospice全职工作了两年,曾遇到过一位老太太,孤身一人住在养老院,有轻微人格分裂和妄想症,对外界充满了不信任。小天刚走进房门,老太太一声怒吼:“What do you want from me!(你想从 我这得到什么!)”

蓝色针织套裙 COS
小天也吓了一跳,但强行镇定地回答:“ I want nothing.(我什么也不要。)”

也许从没听过这样的答案,这下,反倒是老太太愣住 了。趁着这个空当,小天鼓起勇气问:“Do you want to hear songs?(你想听歌吗?)”

充满疑虑,但放松了些警惕,老太太故作严肃地问她能唱什么歌。小天心想,机会来了,打开歌本。谢天谢地,里面都是对方熟悉的年代歌曲。

还有一次,面对另一位同样脾气暴躁的老婆婆,小天干脆撒娇耍赖:“你看我吉他都带来了,你就让我唱一首嘛。”她已从护士那里打听好,老婆婆喜欢猫王(Elvis)的歌,出发前特意学了一首《Love Me Tender》。这个被认为是“最难服务对象”的老婆婆,竟然听得分外认真,攥着小天的手,又问:“你会唱猫王的《 Don’t be cruel》吗?”

小天说,我回去学,下次来就给你唱。

没想到,对方一下子回到悲观中:“不用了,下一次......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下一次了。”小天心想,你说什么呢,就回去学,做好准备再次登门,却发现病床已经空空荡荡。工作人员说,她已经去世了。

没有任何遗物,这世界,像从没存在过这么一个人一样。

蓝色针织套裙 COS

“你们走吧,别跟着我了。”



刘小天在车里号啕大哭过两次。都是夜晚,下班回家的车开到一半,莫名地开始掉泪,渐而变成号啕、哽咽,直到开不下去,便熄火半途停在路旁,伏在方向盘上抽肩膀。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夜色催人冷,或许是车载CD里放的悲伤音乐,又或许,是眼睁睁看着熟悉的病人被装进尸袋抬走,想起共度的时光,再然后,生命曾有过交集的各种人各种回忆,也纷纷涌入脑中。

她一度以为,自己能够职业化地处理与服务对象的关系,在场时专注投入,离开时,也能像划掉工作手册上的死亡名单一般,轻易、冷静地抽身。在第一次抑不住的哭泣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第二次,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她发现自己在毫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你们走吧,别跟着我了。” 刘小天住在旧金山。旧金山有种有名的巧克力,叫Ghirardelli。每次看到这家巧克力的招牌,她都忍不住想起,以前也有位病人姓Ghirardelli。那是一个“被忘记了的人”,“呼吸不太顺畅,得靠一些插管,但疗养院护士不太尽责,没有人给他清理身体。病房卫生状况特别差,东西乱七八糟地掉了满地。一进病房,异味扑鼻,但是我......特别挣扎......我要忍着不吐,还要为他唱歌。”

小天的到来,可能是Ghirardelli为数不多的被人记起的时刻。Ghirardelli还不算最糟糕的,另一位喉癌病人在喉管处开洞插管,稍一激动咳嗽,插管口便会往外喷东西。他不过五十多岁,对自己的命运愤怒不已,觉得受到了上帝的背叛,动不动就抽泣、流泪、恸哭,焦虑压抑全写在脸上。

小天和神职人员将他列为高危,每周去看一次,但交流只能靠写。他们定了个最基本的目标,希望赶在他临终前解决部分问题,至少能让他平静地走。这个男人几乎没有正向的家庭支持,孤独,信仰破灭,许多未完成的心愿,比如还没换车,还没看望谁......“他只是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小天试着理解他,把他抱怨上帝的话写进歌词,加上一些正向的、类似祈祷词的文字,唱给他听。小天的音质干净柔和,那些愤怒的词句从她口中说出,怨气好像就少了几分。男人听得很认真,说谢谢你,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小天并不确定这些起到了多大作用。看过越来越多的生死,她感受到的是无力。“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她说,“只能承认世界是没有终极的,终极是死亡。生活中也是,尽量向死而生吧。”她一度爱上阅读宗教哲学,读宗萨仁波切的《正见》,也读基督教的典籍,想从形而上的思考中求解,比如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知行合一。”好像有答案,又不大能肯定,她隐隐摸到了这几个字。难得回国的日子里,花更多时间陪伴长辈,向死而生教会她的是珍惜。

正如几次之后,牧师说,男人平静多了。小天也发现,他的房间慢慢整齐、干净了。再后来,男人走了。葬礼上,小天又唱起了这首写给他的歌。

“被允许进入了一个宇宙。” 

曾经压在心上的那些故事,她还在渐渐消化。把故事说出来,成了她自我疗愈的仪式。“和你们分享这些故事,好像给自己卸压一样,讲出来了,慢慢地变得轻松。”

在四季临终安宁关怀(Seasons Hospice和交汇,无论and Palliative Care)实习时,每周例行工作如何无法转化结束,整个团队要进行分享会,治疗师会把成冷冰冰的数这周去世病人的名字写在鹅卵石上,分享他的故事,大家一起悼念,然后把这颗石子放进玻璃柱。按美国心理治疗行业规定,治疗师应每半年接受一次心理疏导,但由于一开始没配备专门的督导,小天的从业生涯里缺失了这环。现在的她,正以自己的方式走出来。

再回头看,她更清晰了。“学界更关注治疗结果的量化,但在心理治疗,尤其在临终关怀领域,真正走心并起到安抚作用的,是生命与生命的碰撞和交汇,无论如何无法转化成冷冰冰的数据和曲线。”

许多时候,她并不强求病人有什么转变。放下自我,接纳对方的愤怒、悲伤,用唱歌、创作、聊天的方式,把负面情绪凝结成块,好结结实实地扔出来。“我能做的只是陪伴。我可以陪他一起待在那个情绪里,帮他发泄。但是否跳得出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自己。”

她说起一个疗养院的阿拉伯裔男人,特别安静,总在睡觉。他有个很爱他的妻子,小天去看他,妻子常常和她说,丈夫喜欢听什么歌。小天不谙阿拉伯语,只好给他放录音。最初没有什么反应,后来,放到某些歌时,男人会慢慢睁开眼睛。小天坐他身边,男人侧头,睁眼看她,静静地笑。

小天问,你是不是喜欢这些歌?男人就笑不说话。有时,摇头晃脑地,好像要跟着哼一样。护工说病人喜欢被抚摸,被拥抱。小天却做不到这样的强势,“好像硬塞给人糖吃”。她会试探地把手放在他手底下,软软地平摊着,不用力,只是轻轻触着,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如果他们需要你,就会抓住你的手。”

“那是什么感觉?”

“被允许进入了一个宇宙。”
时髦女孩请戳▼


    关注 嘉人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